修正扬,“我曾住在沅陵的幸福村”
修正扬,“我曾住在沅陵的幸福村”
2013年3月15日上午,沅陵。从修正扬家可以直接看到沅江,平静的江面,灰蒙的天空。
修正扬
1977年生,苗族,湖南沅陵人,2002年开始业余写作,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西湖》等,现在沅陵县交通局工作。
方位:位于湖南西北部,沅水中游,武陵山脉与雪峰山脉之间,被沅水三面包围的县城。
气候:亚热带季风气候。地质构造:主要为白垩系(约1亿4550万年前至6550万年前)的红色砂岩、钙泥岩和砂砾岩。
2013年3月15日,永生堂旧址,教会在当时的沅陵影响深远,以至修正扬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影响他写作的书都是外国著作。
2013年3月15日,小说《花木兰》原型地址。如今因为城市开发,只剩下几栋破旧的小屋在油菜花地里独享这份记忆。
我所在的县城除了河,还有很多山,几座寺庙几峰宝塔,一个大教堂,一座纪念剿匪胜利的公园,一条主要的街道,大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少年情侣,蹒跚的老人,蹦跳的小孩,失意者得意者,或者只是人前装得信心满满——其实大家都知根知底。实事求是地说,这里很干净景致很美,最繁华的地方在夜里或者烈日下行人稀少,空旷寂寥。这里的年轻人有雄心也有虚荣心,有憧憬也有在憧憬中不知不觉虚掷年华,从未行动,甚或更糟。大街就像手掌上的纹理,这里面能看到县城的岁月变幻和其中人的命运,如果愿意,你会看到更多不为人知的隐情,难免伤心,尽管在哪里都不缺少平和幸福的人。”
沅陵的修正扬的短文《我们》中的这一段把他认为的沅陵和沅陵人的样子勾勒了出来。
在那平缓的江面下,曾经矗立着沅陵的老城
沅陵,滨江大道,教师新村,修正扬的房子,面江。平阔的江面上,有时有船只,有时,什么都没有。江的对岸,一年四季长青着的低矮山上,一座白塔立着。
修正扬没事的时候或者发呆的时候,有时会望向窗外的江面——他经常只是望向江面,偶尔顺带着,也会望到出现在视线远端的白色的凤鸣古塔。
酉水和沅水在沅陵县城的西边汇合,然后绕过城南和城东,向沅陵的西北方向平缓地流去。
修正扬在教师新村的家,便是在城北稍稍偏东的位置。
江边有两株斜飘着绿丝绦的柳树很好地出现在他家书房的窗子所框住的那个空间。
“坐在书房的时候河就在眼前,河边经常是船过去的声音。”修正扬在QQ上这么向他的朋友描述他书房外的沅水。
“更多的是小船,卖菜的船,渔民的小船,都是小机挂桨。”
修正扬说的“小机挂桨”是指那些船的动力都是用的小柴油机。用小柴油机做动力的,还包括挂着鸬鹚的船。
修正扬望着江面及江面上的这些船的时候,按他的原话说,有时是“觉得真不真实”,“像在天上”。这样的感觉,外人是很难理解的,他们不知道,在那平缓的江面下,曾经矗立着沅陵的老城。
发水的时候,很多巷子都可以把船划进去
修正扬的童年和少年,除了少部分被他写进小说,其他的大部分被沅水给淹没了。
他的童年、少年以及很多沅陵人的童年和少年,早在他们出生之前就注定了要被沅水给淹没。
在沅陵,只有1980年代末出生的人才有可能在现在的沅陵县城找到全部的童年记忆。
修正扬是1975年出生的。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政府就准备着在沅陵境内修建大型水电站。因此,这个湘西咽喉的老城区,在1980年代末之前,考虑到迟早要被淹没,一直没有大兴土木。直到1980年代末,因为电站工程的确定,才在地势比老城区高的山后重建新城。
修正扬1992年的家在老城区的杏浒冲巷。
他的童年是在河边的木排上度过的。“在罐头瓶里放点米饭,拿根棍子在木排上吊着,就有鱼到瓶子里来。”1992年前,沅陵大部分老城还未因五强溪水电站蓄水而淹没,修正扬记得,“每年总要发两次大水”,发大水的时候,上游会漂来木头、动物的尸体,甚至,人的尸体。
发水的时候,很多巷子都可以把船划进去。修正扬现在仍清楚地记得大水首先是从阳沟里跑出来的,他曾亲眼看到一个小孩在掉进阳沟后快要被冲走时被大人救了起来。
“搬迁之前这种情况是经常的。”修正扬说。
“你喜欢新城不?”
“还好了。”修正扬说,“就是旧的东西遗弃得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但让他回忆出到底遗弃了哪些旧的东西,他却数不出几件。
“从文故居啊。”
让他再举例,他说起了湘西剿匪胜利公园牌坊前的一对石狮子,“去年好像才撤换,换了一对。本来可以保存的……糊里糊涂地遗弃了”。虽然在他童年时候,胜利公园就已经存在多年,但是他说的旧的狮子的被遗弃,却不是发生在旧城向新城过渡的时候。
“因为反对,我就有了解的欲望”
旧城向新城过渡时,他进了沅陵三中(现已改为沅陵一中)读初中。沅陵三中在一个叫马路巷的坡上。这个坡上集结了教会医院、天主教堂、基督教堂和伊斯兰教堂。三中的一部分曾属于基督教堂。修正扬读初中的时候,虽然教会已经初步恢复活动,但因为场地紧张,学校经常借用基督教做礼拜的永生堂做开会和搞活动用的礼堂。
让少年修正扬奇怪的是,老师只准他们参加活动时进永生堂,别的时间则不允许,反对学生参加教会的活动。
“因为反对,我就有了解的欲望。”
因为这个欲望,修正扬从他初二那年开始就对他目光所能及到的所有外国小说有了兴趣。
修正扬的高中是在河对岸的沅陵四中读的。
沅陵四中在修正扬以及上世纪90年代沅陵人的眼中,集中了大部分来自沅陵乡下非常好学但又未能考取沅陵一中的学生,是出了名的学风好的学校。
从沅陵老城区去对岸的四中,要坐轮渡。修正扬坐轮渡的时候,手里拿的不是狄更斯就是马克·吐温。异国风情在他眼前展开,他暂时地远离了所处的嘈杂。
有时候,这个沉迷于文字中的异国风情的少年是游泳过河去上学的。
1992年,他家搬到了西环城路56号刚建好的两层楼的砖房。他父母除了把他和弟弟以及必要的家具外,还把原先种在钵子里的两株“千年矮”从杏浒冲带到了西环城路,移栽到了屋前。
“诺曼,你喜欢写故事。也许有一天,你会写我们这个家族的故事,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曾经发生的许多事情。”这是2006年,修正扬的妻子、当时的女朋友介绍他看的电影《大河之恋》的开头。
或许多少因为这部电影的影响,修正扬后来写了一篇名为《幸福村》的短篇小说。
不到一万五千字的这篇小说,借主人公“我”之口,解说了幸福村和他生活过的杏浒冲的关系,再现了当时大多数人热盼搬离老城区时的种种表现——“政府的人提着石灰桶开始在房子的壁上画圈圈,圈圈里面写个‘拆’。拉着皮尺量面积的人很快也接上来。人们问什么时候搬迁,测量员抖着皮尺慢腾腾地说你们以为我做的是无用功?大家很快知道给他买烟抽。不止这里拆,大半个老城都要拆掉搬迁。说了几十年,这一下还是来得太快了。大家都很高兴,好像新生活一下展开了。”
“你会想这钱留在这个家里是不是更有帮助、更恰当”。
对修正扬来说,他的新生活在他家搬迁前一年就已经开始了。他的野心是写出了不起的小说。他成了一个有野心的人。后来回顾他的写作历程,他找到了最初的动力所在,“那年我16岁,我年轻。”
他的成绩并不好。好在,他的爸妈并没有非要求他有多好的成绩。他的父亲是曾希望他读大学的,但是,他的成绩很快就让他父亲放弃了这个期望。他高二的时候,两个高他一年级的学长因为不堪高考的压力自杀了。这一事件让他和他的父母都清楚地认识到没有一条道路是没有风险的。
在早早地确立了一生的野心后,有着极大风险的升学之路对他来说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所以,还没等到高考,当他父亲工作的交通局有招收本系统子弟充实到新的岗位的政策时,他选择了进入交通局的乡镇管理站。
他当时的主要工作是征收车辆税费。修正扬去的第一个交管站是北溶区交管站。这个离县城大概50公里的交管站。北溶区下辖朱红溪乡、落坪乡等数个乡镇。交管站的办公室设在朱红溪乡。
修正扬是1994年4月去的朱红溪乡,当时,离高考还有3个月,修正扬带着铺盖和几本书上了沅陵到五强溪的大客车。行驶了一个半小时后,修正扬下车了。他也可以坐船去朱红溪,坐船的时间要多一个小时。
修正扬收费的车主要是华川牌的小四轮和拖拉机,印象中当时乡里的老百姓“刚刚有了些钱”。他发现,大部分车主缴费时候的态度很不好。现在,回过头来,修正扬理解他们,“普遍的没什么钱。有车的人他们只是手里头稍微灵活点,有些现钱”。修正扬和他的同事向有车的农民收的是车船管理费、营运费等。
“那个时候执法很野蛮。你不听话,就打。有时候是我们打司机。有时候司机火了,也打我们。”
修正扬那个时候“血气方刚”,在该出手的时候也出手,“把司机治得服服帖帖,也有快感”,一方面对司机抱有同情,一方面遇到司机对抗,觉得“打人是英雄”。
社会的残酷性在刚踏入社会的修正扬面前迅速地展开。
经常地,修正扬和他交通管理站的同事是与基层法庭一起下队收费的。“这个不是法律或者依法的问题,而是法庭有枪,要钱有时就是要命,有枪就简单些。收上来的钱七三或六四分成,或法庭直接收执行费。”
有一次,为了一台拖拉机,修正扬和一个法官徒步翻两座山到了一农户家,收了百十元。“这事登在报纸上,可能是挺正面的一个事。”
修正扬说,可是当他看到破烂的农舍,农舍旁玩黄泥巴的孩子,拴着的牛以及舔着唾沫数着包括角票在内的散票子的粗手,他开始反思了,“你会想这钱留在这个家里是不是更有帮助、更恰当?”但是,他的反思并不能让他做出免收或少收的决定,所以,去收费时遇到抗拒在所难免。他和他的同事相对来说,更喜欢在国道上收费,“国道上罚款容易些麻烦少些,外地人嘛,还不用分成,这里不用带别人玩。”
这里的别人是指别的职能部门的人。虽然收费相对容易,但收费过程中的粗暴也很明显。修正扬曾在一天之内遇见两个司机下跪,要求修正扬他们“高抬贵手”。
在国道或省道、县道乃至乡道上,修正扬他们并不总是以强势或正面的身份出现,“有回夜查,带队的领导发现远处路边停着的小车顶上闪烁着摄像机的红灯,急急叫撤,十几号人作鸟兽散,边跑边脱制服。”这情景让修正扬觉得“和丢盔弃甲的逃兵想混迹于老百姓之中实无不同”。
19岁那年赚的30块钱稿费让他“梦想着日后以此谋生”
工作的第一年,修正扬赚的外快是他发表在《湖南文学》函授刊上的两篇小说的稿费。函授费,修正扬交了60块,稿费总共90块,算下来,赚了30块钱。
这30块钱让修正扬禁不住哼起了当年很流行的郑智化的《三十三块》,“我的口袋有三十三块,这样的夜无法打车回来……”
这30块钱,修正扬“美滋滋”地在本子上记了下来,“梦想着日后以此谋生” ,“做诚实正当的体力活,享受爱情”。修正扬一直认为,他工作的头十几年,就那30块钱是“正当的体力活下面的进项”。这个进项离他下一笔正当体力活下的进项有十余年之久,对此,修正扬自己在一篇创作谈中做了检讨,“若不承认没有起码的天赋,那只能归咎于没有艰辛的付出和努力。小县城不乏渴望出人头地、冲破樊笼、展翅高飞的青年男女,重力大于向上的力,翅膀扑扇累了乏了跌伤了不知不觉就停歇了。差不离就这样吧,不合适的生活没有勇气完全抛弃,热爱的事业亦未倾力投入”。
修正扬进项最多的作品是他以工作中发生的真实事件为原型写作的中篇小说《黑色的羽毛》。这个小说2008年被导演刘勇宏拍成了电影《夜郎》。
“非典”次年有个雨天,修正扬和他的同事以及法院过来支援的人在路上执法,一个开着空货车的司机被惹怒了,开车把修正扬的一个同事撞倒并从他屁股上轧了过去。幸运的是,他的同事除了骨盆骨折外,没有生命危险。
按修正扬自己的话说,这个小说被改成电影,只是让他多收入了两三万块钱,别的没什么影响。他说的不尽是事实,事实是因为电影的拍摄,沅陵有更多的人知道本城有个写小说的人叫修正扬。
直到开拍仪式在沅陵隆重开启,出席仪式的某官员才知道小说的作者是本县交通局职员陈波的笔名。和他父母家门前的千年矮一样,低调惯了的 陈波显然还不习惯别人称呼他为“修老师”。慕名而与他打招呼的人一般都会叫他“修老师”,他听了,一般都会要求对方改口叫他“陈波”或“小波”。
“为什么叫修正扬呢?首先,因为我母亲姓修;其次,因为修正主义是个很有名的词。”
修家曾是沅陵的大家族之一。
内向的修正扬似乎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介绍,应该是多少给过他影响的修氏先人的故事。
3月14日下午,我们的采访从他习惯待客的交通局附近的某茶餐厅,转移到滨江西路他和妻子偶尔会回去的家。他都没有提到他母亲家的某位知名的先人。
不记得是从哪泡茶开始,我发现茶几旁的凳子上有一本《柘园诗草》。
这本《柘园诗草》是本复印本,作者修承浩。
“修承浩是谁啊?”我问。
“我外公的堂兄吧,蔡锷做云南都督时做过云南都督府的秘书长。”
修正扬不否认修承浩给他的激励或者暗示作用,“家族里的人物,那些有点名气的人物对你总是有或多或少的激励作用,一个杆子竖在那里。潜移默化;黑色的人物就会给你某些阴影,怕会走上他的道。”
“多么希望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看看书写写诗啊”,然后他又梦想着能一举收回所有赌债并再赢上一把
修正扬在滨江大道的那所房子,是他一个叫楠木(化名)的朋友2007年帮忙交的首付。“我要看着这河。”楠木说。
楠木是他高中同学,一个曾写下“城市如虎落在平原上/又依稀看见重阳”这样的句子的诗人。
修正扬是16岁的时候开始和楠木的友谊的。两个同在沅陵县城长大的少年,经常一同坐轮渡到河对岸的沅陵四中去读书。与修正扬老老实实在沅陵县交通局上班不同,楠木一直是“不安分”的。他赌博,放高利贷,借高利贷,接些小工程,不时发笔横财,又不时穷困潦倒,看似很自由,实际上有时失去自由。
他们像两条发源于同一山岭的河流,随着时间久远,在各自的道上越走越远。同时,又因为同一发源地,他们能坐下来彼此倾听。他曾劝过楠木走“一条更正当的路”,但是最终明白自己说说容易。
“多么希望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看看书写写诗啊。”楠木对修正扬这么说,然后他又梦想着能一举收回所有赌债并再赢上一把。
“我有一点理解他,更多的是心痛,生活怎么损害了一个人。”修正扬坦承,如果不是少年时候认识的朋友,他出了社会根本没有认识楠木的可能,即使认识,也会有戒备。
实际上,他和楠木互相都没任何戒备。甚至,他们想过要把房子买成对门。实际上,他们的房子本来是对门的,后来考虑到还是要保留一定的距离,才又找同一栋的邻居换了。
这一换,修正扬就很难看到他了。经常地,他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而修正扬更多的时间是在环城西路的父母家。
修正扬认为楠木的人生已经被毁坏了。楠木则担心修正扬写不出有意义的东西来。
修正扬一边把写小说当成自己一辈子的事业,一边又安心在交通局上着班,并且认为这并不矛盾。
有朋友认为修正扬或许会羡慕楠木的自由,但修正扬马上就否定了:“他哪里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属于很少很少的那部分人。”
修正扬和楠木都不属于很少很少的那部分人,2007年的某一天,修正扬和楠木站在他们当时还是毛坯房的窗前,窗外,河水清澈、辽阔,一艘渡船打着转却怎么也靠不了岸。这个时候修正扬似乎出现了幻觉,他似乎看到少年时候的自己捧着狄更斯的书毫无顾忌地快活大笑,少年时候的楠木则在山尖尖白色的茅草丛中大声地朝他吼叫:告诉我/谁像我/到过那美丽的地方/在那里爱我。
修正扬觉得,之所以这么多年他和楠木还是很好的朋友,是因为他有时会从楠木身上看到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