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苏门人士的“重量级人物”
将毕仲游与苏轼的关系纳入研究的视野,开始于我对《苏轼与苏门人士文学概观》这一课题的研究。
在对苏门人士的界定过程中,我发觉从宋代到清代以迄当今的学术界,都没有一个全面而清晰的认识。即使新近出版的一些宋代文学研究著作,一般认为苏门人士只有十五六人,其实是不太符合苏门实际状况的。我在《苏轼与苏门人士概观》一书第一章“苏门概况”一节的研究中,提出了“有史可考的苏门人士,约有五十人左右,北宋后期文坛有一定成就和地位影响的作者,几乎尽数囊括其中”的结论,在过去对苏门人士的认识基础上,又算是进了一步。
在苏门人士约五十人的阵营中,既包括了像过去从无人视为苏门人士的米芾、李昭玘、毕仲游、赵令畤、姜唐佐、邵民瞻等,也将过去误认为苏门人士而事实上不是的如文同,从苏门人士的名单中剔除出去。限于书稿的结构体例和章节的篇幅,新增为苏门人士者,其与苏轼的关系和交谊未得尽其详,必须逐个把这些作者与苏轼的交谊考察清楚,才能对判定他们是苏门中人具有较强的说服力。本文即是这一研究意图的第一篇。至于其他苏门新人,将根据本人的时间和精力情况,逐步进行研究。把这些“个案”研究清楚,不仅有益于苏轼研究的深化,而且对整个北宋后期文坛的研究,更加深入地了解宋代文学的创作特征和时代风格,都是很有意义的。
一、苏轼与毕仲游的交谊考索
毕仲游,字公叔,祖籍代州云中,曾祖毕士安迁居入郑州,遂世代为郑州(今河南郑州)人。仲游的生卒年,史料没有确切记载,但根据《宋史·毕士安传》附《毕仲游传》记载,他在宋徽宗(1101年即位)时“历知郑、郓二州,京东、淮南转运副使,入为吏部郎中。”倘若按照宋朝官员任职的一般变动情况计算,毕仲游在徽宗时还做了若干年的官。毕仲游文集《西台集》卷十四有《奉直大夫千乘毕公师圣墓志铭》一文,文中言及毕师圣(名从周)为其族叔,卒于政和四年(1114年),则毕仲游的卒年还在此后。《毕仲游传》谓其死时年七十五,照此逆推其生年,应在1039年以后,即宋仁宗宝元二年以后。这样看来,毕仲游的出身年代,要略晚于苏轼(苏轼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即1036年)。而由于毕氏比苏轼更长寿,所以其卒年也比苏轼晚十多年(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编的《苏轼资料汇编》将毕氏的卒年定于1082年前后,似有失准确)。
毕仲游一生,登第后调寿丘柘城主簿,罗山令。元祐初,为军器卫尉丞,召试馆职,名列第一,加集贤校理、开封府推官,提点河东路刑狱。后任秘阁校理,知耀州、郑州、郓州,入京为吏部郎中,提举崇福宫、鸿庆宫,终年七十五。有《西台集》二十卷行世。
毕仲游对苏轼的仰慕,为时甚早,可以追溯到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当时苏轼知密州,在州衙东侧黄堂之北修了盖公堂。堂成,作《盖公堂记》以志之。据苏轼《胶西盖公堂照壁画赞·并引》所言,在此堂的照壁上还有画工摹写的润州甘露寺陆探微画狮子图。此堂本为“宾客僚吏游息”之所,所以成为文人向往之地。毕仲游专门写了一首七言歌行《盖公堂歌》,从此诗的内容和措词看,是毕氏读了苏轼的《盖公堂记》以后敷衍而成的,并不一定真正去看过盖公堂;且诗的末尾有“我欲奋飞无羽翼,注目高歌泪沾臆”之语,表明当时他尚无缘结识苏轼,故流露出希望结识并受到引荐提拔之意。全诗共四十五句,长达三百二十余字,是毕仲游流传下来的一首难得的长诗,似有努力显露才华,以便引起苏轼重视的意图。诗的前半部分赞颂盖公的无为而治的思想,后半转入对苏轼的赞扬,兹摘录如下:
耽耽新堂作者谁,密州太守文章伯。
太守高吟醉太白,年谷常丰无盗贼。
三牛倒曳九仙木,大斤截落琅琊石。
修梁巨柱屹如涌,磊落巍峨称公德。
太守思公公不见,辟户张筵望南北。
诗成鬼神相对泣,文就龙蛇惊辟易。
公今存亡讵可问,况今自有神仙骨。
五嶷山高近城郭,太守有堂奚不宅?
我欲写公之意于鸣琴,
又欲画公之容于四壁,
太守胡不置我于其侧。
我欲奋飞无羽翼,
注目高歌泪沾臆!
诗中称苏轼为“太守”,似乎此诗写作的时间正是苏轼任密州时。而就在造好盖公堂的当年十二月,苏轼即罢密州任,说明诗亦写于熙宁九年(1076)。倘若这一推断成立,那么毕仲游有意投拜苏轼之门的时间,仅在张耒(1070)和晁补之(1074)之后,而排在秦观和黄庭坚(均为1078)之前。只不过后来成为“苏门四学士”的张晁黄秦在那时已与苏轼建立了正式的师友关系,而毕仲游要一直等到哲宗元祐元年(1086)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张舜民等一起参加由苏轼命题的馆职考试时,才与苏轼正式结识,算是成为了苏门中的一员。从当时毕氏诗中所谓“我欲奋飞无羽翼,注目高歌泪沾臆”,可见其希望成为了苏轼弟子,并由此得到荐引提携的急迫心情。其后参加由苏轼命题的馆职考试,终偿宿愿,成为苏门中人,这应是自然而然的事。
元祐元年十一月,毕仲游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张舜民等九人,因人保荐,在学士院参观擢拔馆职的考试,策问一道,题为苏轼所拟,名为《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毕仲游的答卷最令苏轼满意,评为第一,得补集贤校理。馆职一选,虽品第不高,但是清望所归,为时所重。用当时人刘安世的话说:“祖宗之待馆职也,储之英杰之地以饬其名节,观以古今之书而开益其聪明,稍优其廪,不责以吏事,所以滋长德器,养成名卿贤相也。”可见其期望之高。毕氏在九人中的脱颖而出,受到苏轼赏识,其知遇之感,是不言而喻的。其后苏轼又上奏朝廷,举以自代(大约是元祐二年至四年间的事),更令毕仲游非常感激。故他在后来写的书信《上苏内翰》中言及此事,有云:“向在京师,尝蒙借重,举以自代,辱门下之顾有年矣。”在毕仲游看来,自元祐元年有幸被苏轼擢为策论第一,苏轼是一直把自己当作门下之人来看待的,包括精心的培养和尽力举荐;而在苏轼看来,似乎也的确很欣赏毕氏的才能,门人中只有黄庭坚和毕仲游成为举以自代的对象,其在《举毕仲游自代状》中评价毕氏:“学贯经史,才通世务,文章精丽,论议有余,自台郎为宪漕,绰有能声。”肯定了他是一位文才与吏能兼备的人。这样的人作他的弟子,应是不辱师门的。
元祐三年(1088)十一月,苏轼入值学士院,是日天气寒冷,有诏赐官烛、法酒,以示宠慰。这对封建时代的文人来说,是很大的恩赐,故苏轼作诗记之。诗云:
微霞疏疏点玉堂,词头夜下揽衣忙。
分光御烛星辰烂,拜赐宫壶雨露香。
醉眼有花书字大,老人无睡漏声长。
何时却逐桑榆暖,社酒寒灯乐未央。
毕仲游读了苏轼此诗,也为他受到的皇恩(实则是太皇太后的宠信)光顾而高兴,作了和诗一首,既可看出作者对苏轼的钦佩,也显出他们交往和密切。诗名为《次韵苏子瞻入直锁院,赐官烛法酒》,云:
兼金作带玉为郎,夜步花砖拜赐忙。
绛烛持来元未点,黄封才破已闻香。
星随烬落花犹在,霜送杯深味更长。
乞晓却穿丹凤入,白麻宣对殿中央。
元祐七年(1092),苏轼在知颍州任。毕仲游致函苏轼,对苏轼多年对自己的关照和知遇深表感谢,信中说:“去岁起于罪罚之余,入奉朝谒,适值知府龙图内翰请外,将赴汝阴,仅得再请候门下,而荷眷逾厚,知奖更深,殆非后进晚学所敢望于先生大人者也。”苏轼于元祐六年(1091)由吏部尚书改除龙图阁学士、知颖州,于八月下旬到颖州任。在离京赴任之际,毕仲游入京朝谒,上门拜望苏轼。从这封信看,彼此相见甚欢,师友之谊更加浓厚,故苏轼抵颖以后,毕氏还专门致信表达感激之情。
毕仲游与苏轼的交往,若从神宗熙宁九年算起,到元祐末,长达十六七年,在文人仕途浮沉十分剧烈的宋代,已算是交往时间不短了。自元祐末(1093年太皇太后卒、哲宗亲政,朝局陡起变化)起,苏轼陷入了仕途厄运之中,远贬岭外长达七年,至徽宗初结束贬谪北归,建中靖国元年(1101)死于常州。这期间由于苏轼愈贬愈远,消息难通,故毕仲游与他也中断了联系,再也不见彼此交往的记载。尽管如此,在政敌眼里,他始终是与司马光、范纯仁、苏轼等“旧党”人物联系在一起的,故蔡京擅权时,仍然把他列入“党籍”且仕途一直“坎壈”,不受重用。其遭遇与苏门人士如黄、秦、张、晁等一样,受到排挤。其中的原因,也有与苏轼交往密切的因素在。
二、毕仲游与苏轼交谊评述
毕仲游在写给苏轼的信中,明确自称:“后进晚学”,并把苏轼对他的关照知遇视为“门下之顾”,其作为苏门人士的地位应是十分清楚的。
但自宋以来,却没有人承认过他的苏门人士的地位,这又是十分奇怪的。这矛盾的存在,恐怕与如下因素有一定关系。
第一,是毕仲游的生卒年代问题。
在过去的史料记载中,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且由于《宋史》本传提到他曾受知于司马光、范纯仁,给人造成其与司马光等人为同龄人的印象。前面提到的《苏轼研究资料》,把他的在世时间定为1082年前后,将其卒年提前了三十年以上,或许就是受了史传材料诉误导。现据毕仲游本人为族叔撰写墓志铭所提供的年代计算,可知其出身年代与黄庭坚(1045)、秦观(1049)等人相去不远,或者几乎就是同龄人。
第二,是苏、毕二人对彼此交谊的看待问题。
毕仲游的《西台集》中留下了较多二人交谊的记录。书信有三封,分别是《上苏子瞻学士书》(卷八)和《上苏内翰尺牍二首》(卷十);诗除了《盖公堂歌》(卷十八)、《次韵苏子瞻内翰入值锁院赐官烛法酒》(卷二十)外,还有《和子瞻题文周翰郭熙平远图二首》等。而苏轼诗文集中,很少与毕仲游交往的记载。诗、书信是当时文人间文字往还的最常见形式,可苏轼诗文集中,很少与毕仲游交往的记载。
惟在《东坡志林》(稗海本)中一则“荔枝似江瑶柱说”的短文中,涉及二人的一段文学轶事:仆尝问:“荔枝何所人似?”或者“似龙眼。”坐客皆笑其陋。荔枝实无所似也。仆曰:“荔枝似江瑶柱。”应者皆怃然。仆亦不辨。昨日见毕仲游。仆问:“杜甫似何人?”仲游云:“似司马迁。”仆喜而不答,盖与曩言会也。
两人在文学上的见解所透露出的信息这里暂不讨论。它说明毕仲游元祐时期在京期间,还是有机会与苏轼见面的,两人一见面也讨论一些文学上的话题,是同门师友间的正常活动内容。
可苏轼留下的与毕仲游的交谊记录,毕竟太少了,不像他与黄、张、秦、晁等“苏门四学士”或其他与苏轼接近的苏门人士一样,有不少的酬答诗作,书信文字。似乎给人留下苏轼不够重视他与毕仲游的关系,以及两人关系不是很密切的印象,这样便很容易忽略毕仲游作为苏门一员的事实。
第三,是毕仲游对苏轼“以言语文章规切时政”的劝戒问题。
元祐时期,为太皇太后高氏垂帘主政时期,大量启用旧党人士,苏轼是其中最受太皇太后宠信的士大夫之一。据《随手杂录》和《河南邵氏闻见后录》记载,苏轼在学士院锁院值班,宣仁高太后待苏轼承旨毕,忽问他前年居何职,苏轼分别答以“汝州团练副使”和“翰林学士”。高氏问他何以升迁如此之快,苏轼先后答以是太皇太后、皇帝(哲宗)和大臣举荐所致。宣仁告诉他,都不是,这是神宗皇帝常识其才能的结果。最后对他说:“ 内翰内翰,直须尽心事官家(哲宗皇帝),以报先帝知遇!”苏轼也是这样做的。为了报答神宗和宣仁的知遇之恩,他对朝局得失频繁发表意见,特别是经常向皇帝提谏言,也批评执政的失误与偏颇,故在朝中颇招人忌恨。那场与宰相司马光的关于差、免役法的争论,就被政敌利用为朋党之间的互相倾轧,为他后来的岭海之贬埋下了祸端。
毕仲游便是抱有这种担心,并写信对他进行劝戒的人之一。对苏轼为人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是因宋代文字之祸而遭遇人生挫折最严重也是最早的人。在他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同被排挤作杭州通判时,表兄 文同便有“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之诫;当他元丰二年(1079)因用诗讽谕新法而被政敌罗织为“乌台诗案”、遭遇长达一百天的牢狱之灾而出为黄州团练副使时,其弟苏辙也曾苦口劝他少作文字。这些规戒相劝之人,都是苏轼极为亲密的人。而毕仲游在元祐时致书规劝苏轼谨防言语文章“及祸”,这是否是一位门生应做的呢?
对于以上诸问题,认真审查起来,都不成为确认苏轼与毕仲游师门关系的障碍。关于生卒年代问题,有毕氏本人文章作证,恐怕认定他比苏轼年龄为小,是不成问题的。更何况,年龄并不是惟一的决定因素,自古以来所谓忘年交正自不少。毕仲游受到司马光、范纯仁的知遇,并不影响他成为苏门中人。从司马光、范纯仁二人的情况看,虽然都在历史、文学方面有一定的建树,但他们无疑主要是从政的。特别是范纯仁,毕仲游的文集中保存了不少代为起草的奏状书表,似乎毕氏曾在范纯仁身边工作过一段时间。由于接触了解多,受到知奖褒扬是比较正常的事。而毕仲游与两位政治家不同,他爱好和擅长的是文学,这是他投身苏门的主要动机。
至于两人对彼此关系的看待,诗文往还只是文人交往的一种主要形式。从二人交往的历程看,真正有机会在一起,是在元祐的五六年间。他们同在京城共事,应有机会在一起从事一些文学活动,如苏门诸学士,就与苏轼文学往来较多。毕与苏虽然较少留下这方面的记载,但据前引“荔枝似江瑶柱说”,他们是有文学交往的,且对文学的看法很相一致。也许交往远不止这一点,只是没有记载并流传下来罢了。
从苏轼郑重向朝廷举荐毕仲游以自代这一情况看,他对毕仲游是相当了解的,对其才能很有信心,故认为他与黄庭坚,是可以取代自己翰林学士的合适人选。
毕仲游致书苏轼,戒其勿以言语文字及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相知而相告”,即因为彼此是知己知交,故不惮苦口相劝。
这可以联系他写信给司马光,劝其慎改新法一事加以印证。据《宋史》本传,毕仲游是较早受知于司马光的人。为了报答这种知遇之恩,当司马光元祐初意气用事、一改新法所为时,毕仲游忧其惹怒政敌,故以书劝之。司马光不幸于元祐元年九月就去世了。也就在这时,苏轼受诏为当年擢试馆职出策试题。苏轼以《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为题,揣其命意,盖当“元祐更化”之初。希望朝廷要综合仁宗为政仁慈忠厚、神宗为政励精图治的长处,又要避免由此容易产生的因循苟且和急于求成和弊端,像汉文帝和汉宣帝那样,尽量避免为政的偏失。就是这样一篇策问,迅速遭到台谏官员朱光庭、傅尧俞、王岩叟等人的攻讦,说其中隐含了宋代仁宗、神宗不如汉代文帝、宣帝伟大的贬意,要求治其不敬之罪。其实,这仍然是神宗元丰初舒亶、李定等人罗织文字狱罪名的伎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鉴于朝中政敌总是抓住苏轼文字做罗织罪名的文章,故关心他的人规劝其防止言语文章招祸,这是很自然的事。
毕仲游的《上苏子瞻学士》,就是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写的。他在信中高度肯定了苏轼的才能、人品和崇高的声望,说“伏惟阁下聪明智敏”,出于众人所不意,而进退操舍,深得才士之心。凡洁身治官、孤特守义、可以自效者,虽强力不能攘;而因虚求实、抱伪贾真、以自鬻于左右者,虽利口不能进。故九州之吏,摄衣冠,怀诗书,合杂并进,十百为群,愿望见颜色,而受咳唾之音,日夜皆是。”
毕仲游说,正因为苏轼名声太著,所以一言一行特别受人注意,也容易招致嫉妒。特别是文字招祸,苏轼已有过不幸的遭遇,目前似有重蹈覆辙的危险。信中说:“夫言语之累,不特出口者为言,形于诗歌者亦言,赞于赋颂者亦言,托于碑铭者亦言,著于序记者亦言。……足下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夫人文字虽无是非之辞,而亦有不免是非者。是其所是,则见是者喜;非其所非,则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济君之谋,而怨者或已败君之事。何则?济之难而败之易也。”
毕仲游这些肺腑之言,是有针对性的、有感而发的。如果他不是已深感苏轼言语文字招祸的危险,是不会如此言辞肯切地劝戒的。这说明毕仲游太了解苏轼,也太了解宋代的党派政治,所以才以这样的书信,报答苏轼的知遇之恩。这恰恰是毕仲游作为苏门中人,与苏轼关系非同寻常的有力证据。
三、苏轼与毕仲游师友交谊的思想基础和文学基础
苏轼与毕仲游的交谊,看似往还不多,但彼此都有一种“相知”之感。因此,苏轼在众人的试馆职策问答卷中,慧眼识拔毕仲游为第一,并且又向朝廷举以自代;毕仲游身为门人,也不直言规劝为忌,坦诚告诫苏轼注意身边的政敌,记取文字贾祸的教训。这种不以形迹、等第为意的交谊,实际上深深植根于他们对许多重大问题的相同或相似的看法。明白了这一点,那么,他们彼此有“相知”之感就毫不奇怪了,毕仲游作为苏门人士的一员,这一判断就更为可信了。
第一,关于“知人”
我们知道,在神宗决定实行变法之初,苏轼与王安石在变法的根本点上发生了重大分歧,这就是王安石主张“任法”,苏轼主张“任人”。他们两人观点的孰是孰非,在这里不作评判。按照苏轼的观点,所谓“任人”,就是国家要重视培养人才,发现人才,让那些德才兼备之人在国家各级政府的管理工作中尽可能施展才能,实现天下之治。他认为,君相的主要任务,就是“知人”,善于根据一个人的才能大小,委以其事,人尽其才,国家不愁治理不好。他说:“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才,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吏皂隶,未尝无人;……使君相无知人之才,朝廷无责实之政,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这样,国家之兴衰治乱,全在于人君、宰相是否善于识拔人才、使用人才。苏轼言外之意,在于批评王安石作为执宰,任法而不知人,重用一些势利钻营之人,结果把他的变法良方也弄得完全走样了。
毕仲游有《知人议》、《名人议》,阐述他的人才思想。在《知人议》中,首先提出,“知人”是“天下之务最先者”。接着批评近世知人之弊:“详者求之簿书、刀笔绳墨之间,而略者以皮相天下士,遂言有以知之。”这样是不足以真正知人的。他评价当时知人之“粗”,而其“精”者,乃是如孔子所说的,“视其所以,观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有所誉,必试其所以誉之之故,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才称得上“知人”。毕仲游,“天子由此以知其一相,一相由此以知其部刺史监司,部刺史监司由此以知郡守县令,郡守县令由此知其下,则自公卿至于士,自正至于旅,虽未易知,然亦有知之之理。”自古以来,称知人甚难。毕仲游深感知人的重要,当时知人又未得其术,故提出了他的一套知人方法。中心意思在于阐明,知人不仅要有一套制度,还要有健全的体系,上级要领导下级,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知人,层层相效,这就使“知人”有了制度保障,把它落到了实处。《名实议》则主要阐明“君子用人,必索其实”的观点,要注意循名责实,通过实践去考察一个人的才干,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可加以重用。这些虽说不上是什么新颖独到之论,但针对宋代党同伐异、士大夫互相倾轧而不以才能为尚的时弊,仍是有着警醒作用的。
第二,关于“官冗”
“冗官”是宋代著名的“三冗”之一,长期困扰着宋代吏治和财政,也是许多文人群起而攻之的时弊之一。苏轼与王安石在财政改革上,也有根本分歧,这就是王安石主张“开源”,苏轼主张“节流”。所谓“节流”,就是节省财政开支。而减少冗官则是节省财政开支的途径之一。苏轼批评当时冗官之甚曰:“国家自近岁以来,吏多而阙少,率一官而三人共之,居者一人,去者一人,而伺之者又一人,是一官而有二人无事而食之。”一个人的差事,要支付三个人薪俸,其官冗之甚可见一斑。说明政府节省财政开支,具有很大的潜力可挖。
毕仲游作《官冗议》一篇,其叙宋代官吏冗滥的过程说:“昔太祖、太宗之定天下,万事草创,中外之官不足以更代,故多为仕之选以应用。而后世不知改作以适时变,反有增而无损,故治词赋者举进士,射策者为明经,五品已选,多至数千,居家未仕与禄食于四方者,倍乎在选之数,被代赴选与已选取待次,又与居家未食禄者比,而科举任子,益来而不已。不知数十年外,官冗之弊,将何如耶!”其陈述官冗沉疴,可谓忧思如焚了。在此文和《试荫补人议》中,毕仲游都提出了对公卿大夫的“任子”制度严加掌握,完善必要的考核制度,不让那些无才无能的士大夫之子尸禄于位,为害百姓,认为这是去官冗的一条重要途径。“损任子”的问题,从范仲淹倡导“庆历新政”就作为一条重要的改革措施提出,苏轼也认为这是减少官吏冗滥、节省政府财政支出的重要一途。至毕仲游,犹以为言,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第三,关于“科举取士”
宋代遴选人才的主要途径,就是科举取士。宋自开国以后,沿用隋唐以来科举取士的基本做法,而在录取人数上,比唐代有很大幅度的增加。正是因为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大门放得更开,所以吸引了宋代广大士人都走上了科举取仕的道路。宋代读书人空前增多,办学形式多样化,做学问的风气比任何时代都更显浓郁,这些都与宋代的右文政策和洞开的科举取士之门有一定联系。在神宗熙宁时,王安石全面推行新法,其中也包括对传统的以诗赋为取士主要依据的改革,配合兴建官学、推广“三舍法”,把考试的内容和重点放在经义射策上。
对此,苏轼也是激烈反对的人物之一。他在《议学校贡举状》中比较诗赋与射策取士的优劣时指出:“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近世士人纂类经史,缀缉时务,谓之策括,待问条目,搜抉略尽,临时剽窃,窜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辨也。且其为文也,无规矩准绳,故学之易成,无声病对偶,故考之难精。以易学之士,付难考之吏,其弊有甚于诗赋者矣!”在苏轼看来,重视策论考试,完全不能实现设计者欲让士人通时务,而不沉湎于声病对偶之文中的初衷,反倒成了科举考试的新流弊,即士人既不会写诗作文,又不能正确领会经典要旨,学以致用,提高从政的能力,故认为其弊比诗赋更甚。
毕仲游有《学校议》、《经术诗赋取士议》两篇,陈述他对两种取士方法的意见。他的基本观点与苏轼相似,认为过去以诗赋取士,士人不会写诗作文,就考不中进士,故必须努力学习这些写作技巧,并大大丰富了文化知识;后来改为以经术取士,士人们为了应付考试,千方百计灭裂经典,破碎经义,以便达到考试目的,这一来就把原本好端端的儒家经典弄得乱七八糟,要说有什么作用,只能是这种破坏经典的作用。虽然苏轼与毕仲游的观点有失偏颇,但他们都不赞成改诗赋取士为经术取士,这一基本态度倒是很一致的。
第四 “关于风俗”
风俗即一时一地的社会风气与习俗,是人们好尚喜恶的普遍反映。苏轼熙宁四年的《上皇帝书》,主要阐述治理国家,在于“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三大要务而已。谈到道德风俗对国家兴衷存亡的影响,苏轼认为:“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不在乎强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苏轼这种立论,也是有当时的现实背景的。他主要针对王安石变法,为了充盈国库,不惜与民争利,形成了整个社会急功近利、唯利是图的风气。因此对此提出激烈批评,认为这样做的长期后果,是使国家走向衰亡。他特别批评变法者用人之道,为了图速成之效,启用苛察狡慧之徒,只以求利为事,不计其余,逐渐在士林中形成了浇薄的风气,是道德败坏的集中表现。他认为,国家要图长治久安,必须把崇尚道德、提倡淳厚社会风俗作为重要任务。
毕仲游在元祐元年的《召试馆职策》中,集中阐述了为什么师仁祖之忠厚,便不免于媮,法神考之励精,便不免于刻的原因所在,认为根本在于“风俗出于观望”。所谓观望,就是下级总是去观测揣摩上级希望得到什么回答,便投其所好,答其所喜,而不顾事实,不讲是非,只管看上级的脸色,讨其欢心。他认为,这种士林恶俗不除,再有多少圣明的皇帝,再有多么完美的政策,拿下去执行就完全变样了。皇帝、宰相要治理好一个国家,必须要根治这种“观望”之俗,使下情真能上达,上下和畅,国家才能兴旺发达。他也是把风俗好坏,与国家的治乱兴衰联系在一起的。
第五,“关于文章与道德”
宋代士人有鉴于五代士风卑弱,文风萎靡,故自范仲淹、欧阳修等起,大力提倡士人操守,重视道德修养,把文人的人品与诗文的品格联系起来,诗品、文品出于人品的观点,逐渐为宋代士人所广泛接受。苏轼出于欧阳氏门,对欧阳修关于“文与道俱”的思想一再称述发挥,他评价一个人的文章,也总是把人品道德与文章风格联系起来考察。如他在《范文正公集叙》中用孔子“有德者必有言”来评价范仲淹的道德品格与文章成就;《乐全先生文集叙》、《六一居士集叙》都把张方平、欧阳修的文章成就,归结到其高尚的道德修养上;他对门生门的考察和评价,总是把其为人放在首位,联系其人品来评价其文风,如对黄庭坚、秦观、张耒等人均是如此。苏轼的一些著名的文学观点,如“技道两进”“手口相应”“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文章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等,绝不仅仅是一个艺术表达或艺术风格的问题,它强调的是文章与人品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文学精神与艺术风格的统一。
毕仲游对于宋人普遍信奉的文章与道德密不可分的观点,是深信不疑的。他在《文议》中说:“世之谓文者,不系于德,谓德者,不系于文。夫文章之士,虽不系于有德无德,则不尽其善。”然后历举汉代贾谊、董仲舒、司马迁,直到唐代韩愈,认为这些人之所以能在文学上取得了不起的成就,原因就在于他们都是道德高尚的人。
其它如关于国防、新法措施等,毕仲游均与苏轼有相同或相似的看法。正是因为他们在关系到时事、政治、文学等重大问题上有着大体一致的观点,有着相同的思想认识和文学观点,所以他们能够成为文学的同路人,能够建立起彼此相知的师友关系;共同的文学语言,相近的文章风格,相同的文学追求和爱好,把他们紧紧地凝聚在苏门文人集团之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毕仲游的文章云:“今观其著作,大都雄伟博辨,有珠泉万斛之致,于轼文轨辙最近,针艾之契,殆由于此。”这一评价是相当有见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