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传奇俞董光

2016年03月02日 | 阅读:1384次 | 来源:乐清日报 | 关键词: 俞董光 俞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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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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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的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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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形楼屋外观

俞董光,这个陌生的名字,曾经是芙蓉街的一个传奇。

  现在的芙蓉人,几乎没有了俞董光这个人的记忆,但在清末民初的芙蓉街,乃至整个芙蓉山,俞董光是所有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芙蓉山,一个文化区域的历史概念,语出《隋书·地理志》,至今还活跃于芙蓉话中,其范围包括大芙蓉、小芙蓉、雁芙、岭底四大片区,以及雁荡山部分区域。芙蓉街,是其核心地带。这里原是溪滩,一临大潮,便被海水淹没,但自明弘治十三年建造了海口塘及横塘桥,温台驿道改道东移至此,久而久之,这里便自发成了山海交易之地。康熙年间,形成“二七”集市惯例,始称芙蓉街。

  乐清方言里,街是集市的意思。当时的交易规模不大,只能辐射到芙蓉山之内。到了清末民初,芙蓉街似乎一夜之间爆得大名,客商云集,交易范围辐射到了周边临县,诸如陆路相连的永嘉、温岭,以及海域相隔的玉环、洞头等地。创造这个奇迹的,便是这位传奇人物俞董光,他甫一出手,就新建房屋二百余间,令人瞠目。

  武生员下海

  据芙蓉《俞氏宗谱·俞董光传》记载,俞董光生于清同治七年(1868),字圣著,号焕星,小芙蓉西岙人,“生有异禀,状魁貌硕,虎头猿臂,目圆而双瞳炯炯有光,不喜读书而独好骑射。”十七岁时父亲去世,他按约成婚,挑起家庭重担。次年,跟从珠屿卓武师,充当行教师傅。芙蓉山远离县治,一旦相争,大家靠拳头说话,又屡遭山贼劫掠,因此自古尚武,几乎村村设有拳坛,聘请行家教授。教授者,称行教师傅。这职业,说荣耀也荣耀,众多徒弟簇拥,威风八面;说一般也一般,收入仅够糊口,有时还得充当打手。武科中举,充任将军,为国效力,是他们最大的憧憬。

  为精武技,俞董光后投樟树下武举施王仁门下。每次童子试,他都踊跃参加,惜总是名落孙山。但他不气馁,屡败屡战,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终以全县第五名成绩被录取为武生员。那年他31岁,距新婚十四载,已育三子。庆宴之后,他背起行囊,赶赴县学。传中曾感叹他,“万户侯相也,少负大志,尝慕班定远之为人”。班定远即班超,东汉名将,用三十余年时间,平定了西域五十余国,被封“定远侯”。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不久庚子之乱爆发,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清廷仓皇出逃。拳头打不过枪炮,在签订了耻辱的《辛丑条约》之后,清廷有了这个清醒的认识,于是下诏废止武举。

  前路顿断。何去何从,成了俞董光当时必须要做的选择。

  效仿范蠡,投身商海,他痛定思痛,很快更换了偶像,做出了选择。这是俞董光一个华丽的转身,也是芙蓉街一个发展的契机。可以说,清末民初的芙蓉街,就是俞董光的芙蓉街,他拥有了几乎一半的店面。用数字表达比较抽象,可以具体到几个案例:其创建的新街,至今依然是芙蓉街最长的街道。芙蓉供销社设在他家原来的商号里。芙蓉粮站的地盘,则是他家的住宅区和俞氏家祠。

  借巨资创业

  据俞董光后人介绍,其祖上创业初始,手头并无大笔现金。他先是与大荆一相熟的乡绅探讨。该乡绅建议他去黄岩找一大户筹资。他于是赶赴黄岩。推杯换盏之际,他告诉对方,芙蓉街背靠永嘉,山货资源丰富,苦于无处出口,而芙蓉港适合建设码头,可停泊近百只帆船,如此便可形成大规模的山海交易。另外,中安溪贯穿芙蓉街,可在溪南筑塘,圈地建造商铺。再则中安溪地势较高,除了泄洪期间,溪床长年裸露,可按段划分树行柴行、牛行猪行、水果蔬菜行等专业交易。他边说边比划,未来商埠盛况呼之欲出。

  黄岩大户被这个宏大设想说动,当即承诺愿意出借。因数额实在太大,他们交割现金的情景令人称奇,银元数不以元为单位,而以箩筐为计量,犹如现在有些大赌者,牌桌押宝不说几千几万,而拿尺子丈量。俞董光功夫在身,不怕路逢强盗,当即雇了挑夫,箩筐上盖番薯丝以掩护,自己押运星夜回到芙蓉街,开始了开天辟地的创业之旅。他吃住在工地,修建码头,填溪造塘,筑路盖房,全都亲力亲为。因工程宏大,他远道永嘉聘请了一群师傅,日夜加班。每天上百人吃饭,所需粮食都是他夫人在老家张罗,雇人运来。一年之后,新街初见雏形。他又特地在通向新码头的街中间,加建一座城门洞,上书“芙蓉街”三字。

  是的,真正的芙蓉街格局,是到此时才完全定型,一直延续到现在。

  俞董光共建设了二百余间屋舍,包括店面、住宅及作坊。其中用十几间开设俞公成南北货商号,委托清江“三江轮船”去上海代购北货,又往温州采购南货,或派人去福建产地采购。剩下的房屋,他派人四处招租。一时间,芙蓉街人来人往,有人来参观考察,也有人拖家带口地搬迁过来。裁缝店、制鞋店、盆碗店、打铁铺、木工坊、竹器坊等等相继开业。很快,芙蓉街名声在外,俨然成了一方重镇,警所税所等机构相继成立。

  现在造访芙蓉街,新街依然存在,还有不少老房,只可惜石头路变成水泥路,失却了不少当年风韵。现在夜间漫步,遥想俞董光当年夜巡新街,前头有人手提灯笼开路,后跟一班随从簇拥,一路环顾自己的杰作,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怎样的踌躇满志。

  踌躇满志的俞董光,又开始筹建俞氏家祠。家祠落成庆典之日,轿舆塞街,贺客盈门,祝词和赠诗,更是雪片般飞来。一位仕途无望的普通武生员,最后居然成为一方人望。

  敢为人先的血液

  宗谱说,俞董光父亲俞启楷,少年老成,二十岁开设酒坊,运销外县,每年酿酒耗米需六七万斤。大米酿酒,基本比例是一比一。可见,每年出酒量也达到六七万斤。对于一个乡村酒坊来说,这是一个惊人的产量。西岙是穷乡僻壤,开设这么一个大酒坊,不是那么容易的。俞董光祖父俞明斋也有事迹记录于宗谱。他家原住老宅院,有三十来户人家,拥挤不堪。他担心聚居易肇祸,便向其祖要了点钱,择地另建。巧的是,新房刚落成,老宅院就发生火灾,被烧成了灰烬。乡人都赞他有先见之明。

  可以说,祖父和父亲的敢为人先,一直流淌到了俞董光的血液里。

  俞董光的敢为人先,还体现在公益事业里。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袁世凯奏请推广新式学堂。光绪三十二年(1906)清廷诏准,责成各府州县,自次年开始,在城乡各处遍设蒙小学堂。俞董光身在乡间,却得风气之先,在此之前即找乡贤蔡晓亭相助,借桥头堂创办“造因两等学堂”,延聘良师分科教授,时间是在1905年。不久,乐清知事钱沐华颁给“兴学育才”匾额。这所学堂,就是现在芙蓉小学。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俞董光晚年,1929年芙蓉山同时发生水旱风虫四灾,颗粒无收。他邀请芙蓉山内诸大户,一起商议赈灾。他说,直接放粮赈灾最为方便,但怕伤人脸面。大家问有何良策,既能救人命,又不伤人心。他说,以工代赈,建设珠屿塘。这是官家的方法。提议一出,大家称好。于是各处张贴告示,招募筑塘,声明男女老少不限,三餐包饭。告示一出,响应者众,大家争先。一时间,海滩上人山人海,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是年,无人饿死。

  灾后的重建

  俞董光创业之后,曾经遭遇一次灭顶之灾。

  民国初年,治安混乱。1914年7月16日,永嘉匪首赵得元部属藤自土,率百余人沿永乐古道直奔大芙蓉,先抢良园蔡晓亭家,再劫俞公成商号,绑去店员二人,勒令限期不赎即撕票。俞董光不敢怠慢,连忙取钱赎回。赵得元尝到甜头,8月14日自率三百余人,再度劫掠芙蓉街,焚毁商店三百余间。俞董光损失最为惨重,新街几乎同付灰烬,十几年基业毁于一旦。

  时年,俞董光四十七岁,已然人到中年。面对亲朋好友的痛惜,他坦然自如,说,我之遭殃,实有命在,匪与我又有何仇焉?闻者无不肃然起敬。俞董光开始着手集资重建。对于这次重建,传曰“君老而弥坚,不惮劳瘁,即为次第兴复,不数年,楼阁连云,较前尤臻完美。”除了恢复俞公成,还增设了鱼行,又开设了俞益寿大药房,并聘名医坐堂。几年过去,昔日瓦砾之场,复成锦绣之地。俞董光又开始了前呼后拥的夜巡新街。

  在个性刚强上,俞董光可能远胜父亲俞启楷。当年俞启楷致富,有个族弟眼红,硬是指责祖辈偏心,私赠他这房不少钱财,要求补偿。他为息人言,同意解囊。族弟得寸进尺,反复无常。两家终成争端,成水火不容之势。族弟心狠,毒死幼子,嫁祸俞启楷。官府审理,莫衷一是。历经十年,最终水落石出,但他备受凌辱,不说无心经营,更耗钱财于官司,终致家业付之东流。年过四十,他便鬓发衰白,以指捻之即落,很快忧郁至死。

  据宗谱记载,考中生员的次年,俞董光曾缉获山匪潘匡滔、潘匡忠,经知县盛鸿焘详报浙江抚巡,赏给五品军功。可见,他不怕与山匪交手。这次被山匪得逞,应是疏于防范。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他一边重建新街,一边组建地方保卫团。此后,芙蓉街再没有发生山匪抢劫事件。1925年,乐清县长李藩呈报省府,省长夏超颁给“积卫宣劳”匾额。

  1927年,俞董光寿晋六十。

  这天,在喜气洋洋的寿宴上,他慎重其事地宣布,从今之后,全部产业交给儿子俞栋臣打理。这在当时是一个比较让人惊奇的决定,因为其时他身体还健壮,没有交班的必要。何况,他当时的影响力,正如日中天。无论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有隐退的理由。

  但对于俞董光来说,并不奇怪。据说,他在投身商海之初,就以范蠡为榜样,而范蠡是历史上功成身退的著名人物。俞董光盖了一栋四合院,取名市隐楼,有好友赠诗:

  南面蓉江北枕山,登临四望碧回环。

  半生货值田园外,长日情耽樽酒间。

  风月凭栏资遣兴,挂兰绕砌盼怡颜。

  元龙自此遂高卧,忘却当年缔造艰。

  这首诗,颇见意趣,特别是尾联,用典恰如其分。元龙,名陈登,任广陵太守,有国士许汜来访,元龙高卧上床不理,任许汜睡在下床。许汜不满而去,后向刘备诉说。刘备说,“你贵为国士,平日不思国策,只想买地置房,元龙为何要理你?”作者把俞董光的隐退比喻成元龙高卧,从此无须再理俗人俗务,可谓点睛。忘却当年缔造艰,长日情耽樽酒间。一切不过都是云烟,一切都可作下酒之物。

  俞董光知道,所谓市隐,更多的是心隐,他有时也去街面上走走。闲聊之中,一旦得知某租户贫困,就会嘱咐该租户,如有人催租,就说先生公收走了。生员即是秀才,古代规矩,举人称老爷,秀才称相公,这时风尚变了,相公改称先生。俞董光隐退后,人们尊他为先生公。他一生急公好义,也确实对得起这称号。大荆人郑志超曾向他借银七百余元救急,还有乐清人周益斋欠缴已征粮米被县府羁押,他得知以后,代缴银洋六百余元。两人最后都无力偿还。至于各式人等,借银洋几元几十元的,更数不胜数。退隐之日,俞董光把欠条全部付之一炬。他说,这不叫积德,叫安心。

  市隐的晚年岁月

  晚年俞董光,喜欢相面。他四子俞亨涛婚宴那天,已是七十老翁的俞董光说,我看新妇蔡兰香厚福之人,至少会生四子,你们若不信,我先取四个名字,将来肯定用得上。果然,儿媳妇没让老公公看走眼,最后居然还多生了一个。但教时人传为美谈的,是这四个名字,曰:立仁、立忠、立保、立国。合在一起,就是仁忠保国。

  须知,那时1937年,正值抗日伊始,这名取得不能说含义不深。

  当时,他长孙女俞素英二十岁,温州中学肄业,去参加刘英创办的平阳抗日干校培训,后赴临海担任县委宣传部长,再转任乐清县委委员,专职负责妇运。她争取的首个对象,是新婚婶娘蔡兰香。她们年纪相仿,自然有话可谈。二妹俞曼影,也受俞素英影响,当年远赴安徽泾县,进入新四军教导总队学习。还有三妹俞月华,小弟俞立兴,也先后走上革命道路。別人问他们,如此富裕家庭,为何出来吃苦?不同地点,不同时段,他们的回答完全相同:为国为民。

  他们都是大掌柜俞栋臣的亲生子女,除了长子英年早逝,其余四位全部参加革命,在那样的年代,实属少见。俞栋臣长子遗孀徐凤英,出身虹桥大户,也开始追随俞素英。在家族分工里,徐凤英掌管钱财,蔡兰香掌管粮仓,这重要二人,成了俞素英的左臂右膀,除了输送钱财支持地下党,还经常夜里结队,一起挨村挨户宣传革命。

  这一切的一切,俞董光都是心知肚明,但他从不做声,不表态。“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乃唐代宗的名言。被人尊称为先生公的俞董光,深明其中道理。晚年的他,一直深藏市隐楼里,养花除草,看书饮酒,专心做一位又痴又聋的老翁。有人赞他开明士绅,他总是微笑而不答。他的世界,已经无人了解,也无须人了解。

  何必逃名始入山,花村中有炼刀环。

  吟来雁荡千峰外,醉到芙蓉一枕间。

  平仲论交谁屈指,夷吾相国自开颜。

  漫言隐市居于市,创守如公无不艰。

  1945年仲秋,俞董光无疾而终,走完了他传奇的一生。他平静地合上了眼睛,享年七十有八。按他的遗愿,魂归老家西岙山。

作者: 周泰华 责任编辑:百姓通谱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