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外交史上第一场招待会及其风波
这篇面向国内读者的报道,除了介绍郭嵩焘的外事活动外,新闻眼在于“侍郎与其如夫人暨英参赞官马君出至厅室,接见男女诸尊客”。所谓“如夫人”,就是妾的别称,或曰姨太太小老婆。在英国人看来,东方人往往妻妾成群,一位高官拥有多位妻子并不怪异,但在讲究传统礼法的中国人眼里,姨娘与正房夫人的地位,则是有明显区别的。一般男人都有自己的社交活动,但夫人并不对外露面,而小妾出面四处应酬,更为习俗不容接受。
三天后,《申报》又以《论礼别男女》为题,发表文章,谈论中西妇女在礼仪中的地位:
……昨报述郭钦使驻英,仿行西礼,大宴英国绅商士女,令如夫人同出接见,尽欢而散,英人以钦使能行是礼,津津道之。此一会也,假在中国官衙宴客之所,则传为笑柄,而群指郭公为淫佚放荡之人矣。盖中国谓礼以别男女,若此则男女混杂,不能正其身,如齐家何?不能齐其家,如治国何?宜呼骇怪也。顾以此为礼,礼之末也。苟务其本,则皇英治内职并九男,邑姜称臣协力望散,并不以相见不相见为礼也。而且礼仪聘夫人,使臣往见,夕则还劳,且以相见为礼也。春秋贤妇,有德有才,何尝韬晦深闺,足迹不出哉?先王之礼,本属如此,后人徒沿其末,于是以男女不相见为礼,相习成风,日甚一日,盖由轻女子之才,徒使议酒食、工针黹,可以匿迹屏影,遂沿为女子之常态耳。……甚矣,礼之所以别男女也。泰西人未尝泥之而能合礼之本,中人则无不知之而徒存礼之末,此礼之所以难言也。
文章用西方妇女参与社交活动,比照中国妇女所受旧式礼法的禁锢,所谈观点,可谓女权解放的先锋言论。但在当时保守的社会氛围下,将一位初次出使的副部级外交官连同姨太太,拖进案例,评头论足,无疑强烈地冒犯了郭嵩焘。
郭嵩焘出使英国,一直受到国内保守势力的严厉攻击,他对于各种明枪暗箭,也很敏感。10月14日,他在巴黎读到国内寄去的《申报》,加上半月之前,他看到《申报》歪曲报道他在英国定制私人油画肖像时,对画家所谈论的一些观点,认定报社“意取讪侮”,而幕后策划并提供材料的,是他的同事,出使英国副使刘锡鸿,由此引发郭对《申报》展开调查和交涉。
郭嵩焘很在乎别人对其妾的评价
郭嵩焘家庭生活颇多周折。他的原配夫人陈隆瑞1861年因病去世,享年仅42岁。
郭嵩焘的侍妾,有邹氏、冯氏和凤氏。梁氏是郭嵩焘1871年9月2日所纳之妾,据说原先是前广西巡抚苏凤文家的婢女。这样一位出身低微的侍妾,因随郭嵩焘出国而对外称作“郭夫人”,郭显然很在乎别人对她的评价,不容媒体用暧昧的曲笔来开涮,其内心的挣扎其实不难推测。
郭嵩焘认为背后有人捣鬼
11月24日,郭嵩焘在日记中记录刘锡鸿秘密向国内参奏他的罪名,提到“以妇女迎合洋人,令学洋语、听戏”,“尤奇者,姚彦嘉竭力营办一茶会,其中相识妇女,亦令侍人在楼后迎迓”。12月18日,郭嵩焘写信对上海道台刘瑞芬说:
茶会,西洋礼也,居此两年,赴茶会太多,稍一报之。侍人相随西洋,甫至,而外部德尔比夫人首先就见,嗣是求见者日众,有专设茶会邀所亲妇女就见者。凡茶会大者万人,小者亦数百千人,主人惟立门首一迎,至是亦令侍人立楼门后迎所妇女,均见之新报。《申报》乃增入“入座欢宴”等语,久乃闻刘锡鸿见此等新报,译送总署而加函载入“握手为礼”、“入座欢宴”,肆意丑诋,《申报》直承刘锡鸿信语而为之词耳。
这里,刘锡鸿和郭嵩焘均提及郭让“侍人”即姨太太梁氏仿效西礼,立门后迎接女宾。想想,一百三十多年前,一位三寸金莲的小脚妇女,轻移碎步,能在使馆直接与外国贵妇们应酬周旋,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能力啊。但郭嵩焘否认“入座欢宴”,因为几百人参加的大型茶会更像鸡尾酒会,宾主都是立谈的。《申报》资讯有误,将茶会报道为“钦使宴客”,“席上珍馐罗列”,“主宾酬酢极欢”,各种失实的描写由此想象而来,给了郭嵩焘反击的充分理由。
对于这次茶会对郭嵩焘造成的名誉伤害,郭本人事后很忧虑。1878年圣诞节,中国使馆内全无喜庆的气氛。郭嵩焘记载:他听说张佩纶上摺引茶会为词,而“茶会实成于姚彦嘉、马格里,吾意甚不乐也。《申报》又添入多少议论,伦敦数十家新报皆无之,此语竟不知所以然。姚彦嘉谓出自刘锡鸿之诬造。刘锡鸿鬼蜮,何所不至,然其人劣材也,必尚有为效指嗾者”。郭嵩焘日记中的马格里,为中国使馆聘用的英籍参赞,姚彦嘉即姚岳望。从文字内容看,郭嵩焘已有退缩自保,将举办茶会推诿给别人之意。
自从郭嵩焘与刘锡鸿的矛盾爆发后,他一直认为刘敢于捣鬼,是有人指使。这个幕后人物,是军机大臣李鸿藻。我们从前引使馆随员张德彝的日记中其实已经知悉,茶会是姚岳望与郭嵩焘共同筹划的,用郭夫人的名义发柬,则是郭本人的想法。这种正常的社交礼仪,在后来看来完全不是问题,但在当时,却成了政治攻讦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