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从维熙
从维熙和王蒙、邓友梅、刘绍棠四个人,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文坛,被并称为“四才子”。当然,这是风光的时候,挨批判时,“才子”的称呼被替换成了“黑天鹅”。
老从祖籍河北,身上果真有燕赵之士的雄风,性格刚强泼辣,说话办事果断,在作家出版社威信极高。有些员工敬畏得甚至过了头。有一次老从喊我去他办公室,本以为有什么吩咐呢,原来只是一时兴起唠了几句家常。从社长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邻座一个姓白的编辑问我,老从叫你干吗?我答,随便唠了两句。小白自言自语道:我来出版社两年了,他还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呢。我说,他不找你,你找他说嘛。小白说:不敢嘛。
老从因为性格刚强吃过亏。出版社曾经出过一本《金瓶梅故事》,尽管书名中有这么扎眼的字,但一来与全书内容确实相符,二来全书内容绝对健康,所以,当书出版之后被禁售封存时,老从不干了。他召集了很多文学界、文化界的名人,其中不乏全国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开了个研讨会。研讨结果当然说是一本有价值的文学书籍,老从将这个结果报呈,旨在申诉。可最终这本书还是未许公开发行,老从却因前述种种“过激”举动挨了批评。
老从当时还是中国作协的党组成员,在机关和出版社各有办公室,他坐着那辆香槟色的马自达两头跑。常常见他前脚一进文联大楼四层,后脚就有总编室人通知开会。可能是几个小时的大会,也可能只是十来分钟的小会。老从直脾气,有事不隔夜。
有一次开会,他说:今天本来不打算开会的,可刚才一进电梯,开电梯那小姑娘跟我说,你们出版社干脆改名叫琼瑶出版社得了,因为你们总出琼瑶的书。老从说完,让大家反思,选题范围为何狭窄至这般田地?一番话五分钟说完,散会。
老从一开会,有个习惯动作,玩打火机。不知为什么,他兜里总装着一堆形状、材质各异的打火机,会议桌边一坐稳,必定逐个掏出,在手中把玩。当然也会派上实用,他也是个“大烟鬼”。
说到抽烟,又想起一桩旧事。一次我在老从家聊天,聊的时间有点长,我俩又都是烟鬼,他家的藏烟也少了点,愣被抽得一支不剩,便一同下楼去买。
烟店前一堆人正吵架,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因牢记鲁迅教导,坚决不当“帮闲”,所以避之唯恐不及。不想老从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头扎进人堆,我当时一惊。
老从看出我的表情不自然,撇嘴一笑道:想起鲁迅了吧?我告诉你,我还就爱看人吵架,这一点不丢人。不过要会看,会看就能看出好多意思来。跟念书一样,会念,才能念到字面后的意思;不会念,你就不是在念书,而只是在念一些词汇。
老从这番教诲令我受益至今。生活中好多事都是这样,明明觉得不好玩、不耐烦,明明是虚妄一场,可又老是忍不住凑个热闹、评评道理。事一关己,还会兴奋,甚至雀跃,这个说起来都是人的本能,不必奇怪也不必自责,关键是怎么上一个层次说话。依我看,不过就是老从说的那个“会”字。会吵会看,就能吵出意思看出意思,会生活的人,即便无聊透顶的生活,也能过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