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目相看从维熙
从维熙新作《梦里梦外忆浩然》,发表在今年3月号《上海文学》。在春寒料峭之际,它犹如“一枝红杏出墙来”,靓丽得让人刮目相看。
从1994年访美之旅来管窥浩然的“精神世界”,此忆为梦外;而梦里的寄语,则是从维熙恪守良知的自警。从维熙宝刀不老,文笔坦诚犀利,他对浩然的剖析剥皮见骨,直触灵魂深处。浩然由“八亿人民一浩然”导致的自恋,就源于他“深藏着难以抹去的‘文革’情结”。有此情结,浩然在上世纪80年代末曾对一位重要领导所言:“我看作家队伍,需要认真清理一下了。”这就是他的“灵魂自白”。“清理”何意?“七八年来一次”也。如此一来,他又可重温旧梦了。这样的盖棺论定,在还有人力挺浩然的今天,就尤为难能可贵。
而从维熙更为可贵的是,他对自己的解剖,比浩然更深刻。责人容易责己难,对一个名作家来说,否定自己曾风光一时的作品就更难。《雪落黄河静无声》首发《人民文学》,曾被多家报刊选载又荣获大奖,胡乔木还对它“赞扬有加”。他如果不自倒红旗,一定还会飘扬下去。但他的自倒却毫不留情:“事后不久,报纸上发表了高尔泰批评这篇小说的文章,与胡老的评说完全南辕北辙。面对两种声音,我认真地进行了比对性的思考。最后的结论是:小说确实带有20世纪50年代的文学胎记和主张意识上的陈腐,因而我除了在《自恋与自审》一文中,自我否定了这篇小说之外,在某次会议的午餐桌上,我碰到了高尔泰时,还特意向他表示了真诚的谢意。”如此深刻的自我解剖,与浩然的自恋简直判若云泥,在当代的作家中,也是“多乎哉,不多也”。如此大音希声,怎不令人肃然起敬。
《雪落黄河静无声》在“主观意识上的陈腐”,就是“从逻辑上来说是混淆了‘祖国’与‘国家政权’这两个不同的概念;从实际上来说,则无疑是拉了祖国来做执政者罪恶的替罪羊。”高尔泰的一针见血,与顾骧所言:“这部作品在价值判断上有严重问题,不是枝节上毛病。”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顾骧与从维熙相知已久,有老友如此诤言,他自倒就更不手软了。
但是,他们与胡乔木这“来自高端云霄”的声音相比,就是“来自同一地平线”了。他又“该如何消化”?如果不辜负胡老的美意,还乘势大写从维熙版的《金光大道》,他的前程也一定是“金光大道”。写这种东西他尽管轻而易举,却耻所为,就只倾情于《走向混沌》这样的大书。正是有了“吾日三省吾身”的“迂腐”,又有了“为李凖严格的自审精神拍手叫好”,这就有了他毅然决然的壮士断腕。这种选择与震撼,虽不亚于法捷耶夫当年那“超凡的一枪”,但目的却很简单,他只是“以防微杜渐,怕贻误后人”。有此胸襟,这就有了他想对高尔泰表达的心声:“谢谢,你的手术刀虽然带血,但使我能在痴迷中清醒。”
从维熙的这种清醒,源于他有这样的认识:作家也是人,有败笔纯属正常也很难避免,关键是如何对待。“乱了方寸”的《雪落黄河静无声》,他很快就进行了反思。这在他写给胡乔木的信中,就可窥见一二:“我们文艺界的领导,太偏重文艺的宣传作用,因而很少涉猎文艺自身的生命价值;由于太看重歌颂胜利的功利作用,而很少在作品中描写失败,有损于历史的真实。”言犹未尽,他又直陈己见:“而我们的文艺导向太热衷于歌舞升平的作品,这虽然能满足于一时之需,却难以流传于永久……”此信写于1985年2月22日,高尔泰的文章发表在《读书》同年5月号。他们的清醒,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正是有了这种自审意识,面对批评他还闻过则喜。
自恋最可怕。一个作家如果因此走向极端,言行就不可思议。浩然的“绿化全中国”,与“文革”情结同出一辙,而有人还将浩然奉为“精神领袖”,从维熙的解剖就是“月残时当泣”了。屁股决定脑袋,这也是他与力挺派分歧的关键。“‘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历史悲剧还有可能重新发生。每个有责任的党员和领导干部都应该有紧迫感。”温总理的话发聋振聩,有良知者都不可掉以轻心,作家更应该有这种紧迫感。从维熙这篇解剖新作,就是他的“为时而著”。
行文至此,不禁突发奇想:如果把《雪落黄河静无声》的评论文章、往来信件,以及改动文字等相关资料,汇总成一册从维熙版的《一九八四》,那就功德无量了。一册在手,他因何一时“乱了方寸”,它又因何被誉为“精神光环”;还有“来自南澳的一位朋友”,因何诉说了一通“灵魂战栗”的话,就可尽收眼底,来正视这种紧迫感。
瘐信文章老更成,刮目相看从维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