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堂前燕----记溥心畬
在中国近现代美术中,大概没有任何人的经历比溥心畬更为传奇的了。溥心畬出身于皇室贵胄,祖父恭亲王奕 曾经权倾一时,连慈禧老佛爷也畏惧他三分。溥心畬幼年即三次蒙召入颐和园晋见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光绪曾对他说:“汝名为儒;汝为君子儒,天为小人儒。”慈禧则夸他“本朝灵气都于此童”。光绪帝驾崩后,溥心畬据传曾为储君候选人,差点取代溥仪,成为“末代皇帝”。他自幼由母亲项太夫人发蒙,苦读诗文,小小年纪便满腹经纶;而一卷南宋无款山水画激发了他画画的灵感。他又练习骑射与武术,故而在秀朗中透着一股英气;弱冠之年,还远赴德国留学,获生物学和天文学博士,博览古今中外,眼界大为开阔。时人曾如此描绘溥儒:“溥氏年轻时,貌清秀而俊逸,为人诚恳真挚,见闻广博,而记诵精密,识见卓尔,思想活泼。在这短短的数次会晤之中,我觉得他真是一位彬彬有礼,雍容大度,与一般浮华矜持的王陵少年,大相径庭。”
关于绘画,溥心畬在《自述》中这样说道:
我是没有师承的。从前我家里的古人名迹很多,举凡晋唐宋元各朝都有。我把这些真迹取来临摹,再读书,再观察真山水真事物。我学画大约在壮年开始,因为没有老师,所以遇到问题很久都不能通过,只有自己想,慢慢地自己领悟。初画得不好,就想:我为什么画不好?譬如画松树,起初画得很乱,就找别人的画来比较,然后再画。过了一段时候,我再看,自己画的净墨的好,设色的不好。……就找古人的画来比较。后来明白了,原来是自己的颜色遽重。颜色遽重,就不好看。用颜色要从淡一遍一遍地重染,如果一次就染深,就不好看。用颜色要匀,怎样能够匀呢?水多色少就匀,水少颜色多就不匀。这些都是体验出来的,就像科学研究试验,要慢慢地把道理寻出来。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思,思然后才领悟,思然后不违理。孟子说:“慎思之,明辨之,笔行之”。所以,我常告诉学生,粗心的人不易求学,粗心的人不思,不思就不得,要学画非得细心不可。
溥心畬习画先从“四王”入手,后转学董源、巨然、刘松年、马远、夏圭等人,既有北宗之气,又有南宗之韵。但其山水图式更倾向于马远、夏圭一路,大多是孤山剩水,而非五代北宋那样的全景式描绘,画风萧疏简淡,韵致雅逸,这固然与其悲戚寥落的心境不无关联。作为道光皇帝骨血,面对清王朝的訇然倒塌,他内心的苦闷与悲凉难以与人言说。由于深受儒家文化熏陶,文人若不能“兼济天下”,为苍生谋福,那就是得退回到自己的精神世界,“独善其身”,以求得心灵的平衡与宽释。所以他认为“至于素功小道,绘画余事,移情耽虑,君子所讥。然相如作赋,志在凌云。伯牙鼓琴,心期流水。严陵高蹈,岂溺意于垂纶。元亮清风,非潜心于采菊。惟比兴之多方,斯贤达之所寄者焉。”这与文人画脱尽胸中杂虑,天真,幽淡的情怀一脉相承。他也常常在诗词中流露出一位失意文人的黯然神伤,譬如:“此处堪楼隐,将谁共入林。每行黄叶路,长有白云心。烟水成朝暮,江山变古今。早知人世改,惟向画中求。”字里行间流淌出与李后主、宋徽宗如出一辙的无奈与伤感。难怪他毕生不用民国纪年,并以“旧王孙”自居,与他最为投机的也是始终拥戴清室的一代老臣陈宝琛等人。有一次陈宝琛来访,谈及同治光绪年间种种遗事,溥心畬更是发出一声叹息:“兴废同光事,伤心话未休。筚门怜我隐,破帽对君愁。白发悲长夜,残年入暮秋。无情故乡水,终古向南流。”
宣统皇帝逊位后,溥心畬随母亲避居西山戒台寺的牡丹园。那时家境还算殷实,一时无衣食之虑,但终究经不住长时间的折腾与挥霍,庞大的日常开销压得全家喘不过气。而母亲项太夫人去世后,要应付一大笔丧葬费,更显得捉襟见肘。此时的溥心畬萌生了出让《平复帖》的念头。很快,消息便传遍了京城,许多藏家都跃跃欲试。
听到《平复帖》要出让,与张学良、袁寒云、红豆馆主溥侗并列京城“四公子”的张伯驹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因为此前溥心畬家传的另一件国宝《照夜白图》已流入市场。《照夜白图》是唐代画家韩幹的杰作。韩幹在这幅画中以凝练的笔墨描绘了高昂骏首,正在嘶鸣的“照夜白”。虽然画面上仅一桩拴一马,但马的气势凛然,生动传神。为避免《照夜白图》流入外人之手,张伯驹曾致电西北军将领宋哲元试图阻止这桩买卖,但《照夜白图》最终仍然落入外国人囊中,张伯驹为此痛心不已。此图后来几经辗转,陈列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而陆机的《平复帖》则更为罕见。陆机、陆云兄弟骁勇善战,能诗善文,陆机的《文赋》更是文采斐然。《平复帖》是陆机向好友慰问病情,遥视病体康复的一封信札,内中有“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字句,故名《平复帖》。此帖比王羲之的书帖还要早七八年,而王羲之真迹早已被唐太宗和武则天埋于墓中,难见天日。后世流传的均为摹本。因此《平复帖》堪称天下第一帖。北宋时《平复帖》还曾入宋徽宗御府,上有“宣和”、“政和”双龙玉玺弥足珍贵。到了清代,《平复帖》成为乾隆皇帝母亲的宝贝,几经流转,又到了恭亲王手中。恭亲王曾一度赐赠李鸿藻,翁同龢也曾在日记中叙述在李府见到《平复帖》的情形。但李氏左思右想,不敢擅自私藏皇家旧物,又请人送还给恭亲王,这样才传到溥心畬手中。
得知盐业银行董事长张伯驹要买《平复帖》,溥心畬索性狮子大开口,索价二十万元。要知道,二十万元在当时可是个天文数字,张伯驹叫苦不迭,但又不甘心放弃。于是找来傅增湘商量对策。几经磋商,最终以四万元成交。由于树大招风,张伯驹还差点招来杀身之祸。上世纪五十年代,张伯驹将《平复帖》连同展子虔《游春图》,李白《上阳台帖》以及杜牧《张好好帖》一并捐献给国家。
一九四九年,历史又发生了巨变。于是,溥心畬携家眷仓皇南渡。到了台湾后,面对陌生的环境,混乱的世道,他一筹莫展,甚至弄得无立锥之地。后来,在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干预下,这位“旧王孙”才得以寻到一块遮风挡雨的栖息之地,勉强度日。幸好,没过多久,在友人帮助下,谋到了一个台湾师大艺术系任教的机会。据说,溥心畬的授课方式颇为古怪。他常常身着仿绸长衫、盘腿而坐,先让女学生为他轮流捶背,男生为他点烟;然后在吞云吐雾中,边啜着香茗,边挥动折扇,不紧不慢地开讲。这些学生中有后来成为台湾著名诗人的席慕容。在采访过程中,席慕容哽咽地回忆了溥心畬上课的情形:
溥心畬老师上课很好玩,他不教画画,而是要我们对对子。有天上课,他看了我交上去的作业,笑了笑,说:“这个女孩子是一块璞”,还用笔写了一个“璞玉”的“璞”字。当时我感到有点晕,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那样的鼓励。原本想好上课结束将那个“璞”字留作纪念。不料,旁边的香港学生冷不防把这个“璞”字抽走了。我愣了,溥老师也愣了,说:“我给你的字你为什么不去夺回来呢?”记得当时的我泪流满面,心想,决不是我有多么出色,一定是溥老师在我的诗中看到,在汉文化教育中成长起来的一个北方女孩子对自己血液的向往。也许,溥老师此时也想到了自己恋恋不舍的故国家园。
的确,迁居台湾的溥心畬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故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曾填过一首《点绛唇》,抒发了对故乡的殷殷思念情。
海外蛮邦,天涯孤客浑难度,千重云树,家国知何处?烟水茫茫,不见来时路。人非故,新愁无数,谁得朱颜驻。
然而,最让溥心畬感到焦灼的则是家庭的羁绊。按王家诚《溥心畬传》,溥心畬与原配罗清媛鹣鲽情深。但天不遂人愿,罗清媛为溥心畬生下一子一女后,便魂归道山。如今的妻子墨云原本只是个丫环,虽不漂亮,却有几分妩媚,弄得溥心畬魂不守舍,后在项太夫人主持下,被列为侧室。但墨云婚后并不安分守己。她精于算计,把持家中大小事务,一方面逼迫溥心畬不停地写字画画,另一方面则尽量克扣仆人丫环工钱,弄得全家上下鸡犬不宁。项太夫人去世后,墨云更是肆无忌惮,竟然与“荣宝斋”伙计暗通款曲。没想到,此事被溥心畬长子抓到把柄。东窗事发后,墨云死不认账,还撒泼打滚地向溥心畬告状,差点弄得父子反目。解放前夕,溥心畬与墨云客居杭州时,墨云又故态复萌,与陪同他们游览的章姓男子暗渡陈仓。南渡去台后,章姓男子居然堂而皇之地和溥心畬、墨云同居一室。他还以溥心畬经纪人自居,四处兜售溥氏书画作品。那时溥心畬常发现画案上的书画会不翼而飞,没过多久,便出现在画廊或收藏家的手中。于是,溥心畬画完之后,既不题诗,也不落款,等有人需要,才补上款署。所有的这一切都让这位“旧王孙”情何以堪!但他毕竟是一介书生,撕不开这张脸,而且溥心畬只知道画画写字,完全没有自我料理的能力,日常生活还得仰仗墨云与那章姓男子,他便只能忍气吞声。但有时候溥心畬会以自嘲的方式,倾吐满肚子的委屈。有一次,他当着友人的面喃喃自语:“昨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缩头乌龟,据说是为了祈雨。我想,既然是祈雨,当乌龟就当乌龟吧!”朋友们听了心头都在滴血,却也无能为力。不过,有时候,溥心畬也会鼓起勇气,抗争一番,“一家人不像一家人,两家人不像两家人;成何体统。”因此,上世纪五十年代,当得知有机会去日本任教,溥心畬喜不自禁,因为他至少可以暂时摆脱整日徘徊在家中的那个幽灵。
对于溥心畬来说,最高兴的莫过于和好友张大千的重逢。
溥心畬与张大千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往来密切。张大千曾请溥心畬在其《三十自画像》题诗,溥氏在“诗塘”上题了首五言古诗“张候何历落,万里蜀江来。明月尘中出,层层笔底开。赠君多古意,倚马识仙才。莫返瞿塘棹,猿声正可哀。”不久,他们又合作《松下高士》,溥氏绘松,张氏补山石高士,并题诗:“种树自何年,幽人不知老。不爱松色奇,只听榕声好。”他俩还在溥心畬的“萃锦园”读书论画,当时身临其境的启功记录了这一难得的场景:
那次盛会是张大千先生到心畬先生家中做客,两位大师见面并无多少谈话,心畬先生打开一个箱子,里边都是自己的作品,请张先生选取。记得张大千先生拿了一张没有布景的骆驼,心畬先生当堂写上款,还写了什么题诗,我不记得了。一张大书案,两位各坐一边,旁边放着许多张单幅的册页纸。只见二位各取一张,随手画去,真有趣,二位同样好似不假思索地运笔如飞。一张纸上或画上一树一石,或画一花一鸟,互相把这种半成品掷向对方,对方有时立即补全,有时又再画一部分又掷回给对方。大约不到三个多小时,就画了几十张……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画页,二位分手时各分一半,随后补完或题款。
当时,画家于非闇曾以《南张北溥》为题写过一篇短文。文中说道:“张八爷是写状野逸的,溥二爷是图绘华贵的,论入手,二爷高于八爷;论风流,八爷未必不如二爷。南张北溥,在晚近的画坛上,似乎比南陈北崔,南汤北戴还要高一点。”于是,“南张北溥”的说法便不胫而走。
此番,溥、张二人又相会于东京,内心的激动无法言表,看到张大千虚白头发与长髯,溥心畬不由得生出几分感伤。他在大千肖像照上题诗一首:“滔滔四海风尘日,宇宙难容一大千,却是少陵天宝后,吟诗空忆李青莲。”在东京逗留期间,有位日籍女子常伴大千先生左右,大千还为她绘制一幅画像,并题曰:“画成既题暑,侍儿谓尚余一页。兴已阑,手亦倦,无暇构思,即对影为此,是耶?非耶?辞农何从而知之耶?”溥心畬后来深有感触,也在画像上题跋:“凝阴覆合,云行雨施,神龙隐见,不知为龙。抑为云也。东坡泛舟赤壁,赋水与月,不知其为水月,为东坡也。大千诗画如其人,人如其画与诗,是耶?非耶?谁得而知之耶?”
没过多久,黄君璧也来到东京。黄氏在台湾声誉极高,宋美龄、陈香梅等均拜在他的门下。据说,宋美龄原先想随溥心畬学画,但溥氏坚持要宋美龄叩头,行拜师礼。堂堂“第一夫人”岂能屈就,最后只得作罢。此时,三位渡海大画家相聚于东京,不亦快哉。他们天天觥筹交错,吟诗作画、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酒酣耳热之际,还邀来数位日本小姐陪酒。兴致所至,溥心畬竟落笔画了多幅春宫画,取名《群阴剥阳图》,这也是溥心畬在东京的意外收获。这样的癜狂多少也暂时消减了溥氏心中的孤独和寂寞,但好景不长,溥氏在日本的所作所为很快传到了身在台湾的墨云耳中。而此时,台湾当局的情报部门也盯上了溥心畬。因为溥氏居留东京期间常去溥杰夫人嵯峨浩家做客,嵯峨浩总是设法给他做些北京小吃,如春饼、炸酱面之类,以解他的思乡之情,周总理也让溥杰设法与溥心畬联络,希望他能回北京看看。台湾当局似乎闻到了某种味道,生怕这位“旧王孙”重返大陆,于是派人和墨云一起来到东京,将溥心畬押解返台。临行前,他痛苦地说“我大概再也无法来日本了”。
没过多久,溥心畬在台北看到张大千的一幅《云山话旧》,触景生情,援笔作了长达百余字的跋文:
蜀客大千居士,天姿超迈,笔似奇逸,其人亦放浪形骸,不拘绳栓,画如其人也。然其细笔则如春蚕吐丝,粗则横扫千军,尽可绘之能事矣。此幅雄厚奇逸,盖兴到之作也。仆识其人久,知之为多。今观此画,想见其掀髯雄辩,为之惘然耳。
或许溥心畬题词时,会想起和张大千、黄君璧在东京的那段快乐时光。
当生命的步履快要接近终点时,溥心畬对原配罗氏的思念越发浓烈,几乎每年七夕都会写一首悼诗,言辞哀惋,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
当年欢笑语,尽做断肠音,碧海留长恨,黄泉隔寸心。山丘思故国,天地入悲吟,后死非良计,空教百感侵。
而《清平乐·青门渡》和《北新水令·揉梅》两首词,更是道尽一位孤悬海外的游子对故乡的深深眷恋:
青门津渡,雁断衡阳路,水面秋声云破处,不见故乡烟树。风风雨雨升华,茫茫浩浩平沙,万里江山家园,不堪回首天涯。
微香红破小梅梢,又东风,早春初到。鸟啼芳树苑,人倚绿杨桥;浑不似,故乡好。
一九六三年秋,带着无限的遗憾,“旧王孙”溥心畬走完了他八十六年的人生旅程。
张大千曾说:“中国当代画家只有两个半,一个是溥心畬,一个是吴湖帆,半个是谢稚柳,另半个已故去,就是谢稚柳之兄谢玉岑。”我想,张大千的这番评论该是对溥心畬艺术和人生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