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因孔子而存在
图说:没有了衍圣公的曲阜,却因为有孔子在而依然风光、辉煌。在这里,到处找得到孔子的巨大身影⋯⋯清末,以“破坏圣脉”为由而令铁路改道;今天,由于旅游开发而使火车纷纷停靠。
官场上的称兄道弟在招待记者的晚宴上,孔令绍称孔令玉为“老领导”,也称他为“老兄弟”。孔令玉是曲阜市委常委、市政法委书记,而孔令绍是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市政府新闻发言人。
孔令玉是孔姓在当地“最大的官”,也是世界孔子后裔联谊总会曲阜分会的会长。这样的公、私身份,让他的孔姓部属可以与他“称兄道弟”。席间的话题,自然绕不过孔老夫子。只是,他们很少直接称他为孔子,而是称他为“老祖宗”。
酒意熏然之际,这两位令字辈族人一再感叹老夫子的伟大。
当我提出设问“假如没有孔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时,他们的答案大意是,倘若曲阜没有孔子,那么这里将不会成为中国文化的核心重镇,当地的经济布局也将不是以旅游业为龙头;倘若中国没有孔子,中国文化和政治的延续不知道会走到哪条路上去;“如果没有老祖宗,当然就更没有我们两个在这里跟你一起吃饭了!”“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是后人对孔子的文化性推崇。除掉这种文化性推崇,作为地方官员和孔子后人,孔令玉与孔令绍,更强调孔子为曲阜带来的经济利益,以及因为有这样一位老祖宗,而为他们带来的家族荣光。
谈话间,对于孔子的很多语录,他们都能琅琅上口,随便征引。孔令玉和孔令绍都说,小时候,他们与常人一样,并没有多读几句《论语》,也并不觉得身为孔子后人,就比别人要优越多少,“但是近年来,我出差去外地,到书店只要看到讲孔子的书就买回来,放到床头,晚上睡觉前翻一翻。”孔令玉说。而孔令绍正在筹划20集的大型记录片《孔子》,他甚至要亲自担任该片的剧本创作。“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仁’就是‘两个人’,‘两个人’首先是夫妻,由夫妻、家庭而演生出社会。所以孔子的哲学首先是管理社会的。而要使社会和谐,那就要‘中庸’。”孔令绍认为,他的这种理解,比一般的学者不会低。
大概在中国,不会再有哪个地方的官员,这么熟悉孔子的经典了。这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当然还是跟他们生在曲阜、身为圣人之后息息相关。
虽然都对孔子心生敬意,但是作为孔子的后代,这两位对老祖宗的话也会有不同的理解,甚至发生争议。但是当我提到前几天曲阜文物局局长孔德平跟我说起他对老夫子“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话的解释时,他们又达成了统一。孔德平说,老祖宗幼年丧父,由母亲带大,他不可能这么不尊重女性,所以这应该是断句的问题,即“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孔子同情女子和平民(小人),所以对于他们,要采取‘养’的方式。”
孔令绍认为,孔德平的这种理解不合适。“如果你这么来理解,那么你怎么去解释接下来的‘近之则不孙(逊),远之则怨’这句话?”孔令玉也认为,小人与女人本来就很难对付嘛。“在这个问题上,老祖宗讲的就是普遍的真理。”
无孔不成村,无孔不成席
除孔令玉外,孔德班是另一个“市级领导”,不过,因为年龄的关系,他已经从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孔德班担任政协副主席20年。他一直担任曲阜孔氏家祭的主角,即便是在后来大型公祭兴起后,他都是使用公私身份,不曾缺席各种祭典。“祭孔的时候,他们都是鞠躬,我还是行大礼,磕头。”孔德班说。
在孔氏族人中,孔德班虽然不属近支,但是他家与孔氏直系的衍圣公府还是有很多渊源。“我父亲原来在孔府里管事,陶氏(第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的原配)没有生育,她把我大姐认作干女儿。”“德成大哥结婚的时候,是我四姐牵的纱,她现在也在台湾。”这种关系,使他一向被认为是孔氏在曲阜政治上的代表。
“在我们曲阜这个地方,并不存在排外的现象,也并没有因为你姓孔,就会拥有政治上的优势。”孔德班这样认为。与孔德班持同样观点的是孔德平。他原是曲阜市委副秘书长,在记者采访他时,他履新文物局局长才两个月。
作为2006年底曲阜市党政改选的总监票人,孔德平对记者说,目前在曲阜市40个党委委员这一级中,有6个是孔姓。而整个曲阜,总人口在60万左右,孔姓族人大约是15万。在这里,曲阜市的孔姓领导,还没有与整个的孔姓人口成比例。据他说,在当地,只要追溯三代,几乎每一家都会与孔姓人家有亲戚关系,比如,如果你没有娶孔姓媳妇,那么你的其他兄弟很可能就娶了一个孔姓媳妇;如果在你这一代没有与孔家结亲,那么你的母亲或者你的祖母就是姓孔的。“在曲阜,有句俗语叫‘无孔不成席,无孔不成村’。”
这种现象,记者也多次遭遇到。我在曲阜近十天,多次坐出租车,80%的司机自称姓孔,从他们的驾驶证上的注册名上,大多数还可以看出明显的辈分,只要稍加追问,他基本上都可以讲出,他是属于孔姓家族族谱上所谓的“60户”、“20派”的哪一户、哪一派。
有一位送我们去孔子诞生地尼山书院的出租车司机,当我质疑他是否真姓孔时,他略带不耐地拿出身份证,以表明自己的货真价实,他甚至还略带不敬地说:“孔德成还要叫我太爷爷呢!”他是“繁”字辈,但是他名字中的“繁”已改为“凡”。这位孔子第七十四代孙对我们说,在曲阜确实有很多的士司机为了生意方便,改称自己姓孔。这种改姓现象,有似于历史上很多他族改姓孔一样,有同样的利益考量。只是在古代,是由于孔姓族人享受免徭役、兵役的特权,而现在,是便于招徕生意,还可以用“孔子后代”的名义来向顾客担保诚信。
祖先留下的土地生机
访问孔子后裔,很多人都会提到孔庙成化碑上“朕唯孔子之道,天下一日不可无焉。有孔子之道则纲常正而伦理明,万物各得其所矣”这句话。孔子在中国文化上的巨大存在,奠定了两千余年中国文化的基石,而在曲阜,孔子的“文化存在”更变成了集中的物质形态的存在方式。
这种物质的文化存在形态,最突出的就是孔庙、孔府和孔林。
曲阜孔庙是古代封建王朝祭祀孔子最大的“文化道场”,共有殿、阁、庑、堂、祠共计466间,并有54座门坊,1200余块碑碣,占地327.5亩,南北长达1公里。这座庙宇,与北京故宫、河北承德避暑山庄并称为中国三大古建筑。
故宫与避暑山庄是属于帝王的、政治的,而孔庙是属于“素王”孔子的,是文化的。这座“素王”的庙宇,处处显示出对孔子无以复加的崇拜,不仅有“德冠古今”、“道侔天地”、“生民未有”这样的赞誉性牌匾,甚至连皇帝都得敬畏三分。
孔庙红墙黄瓦,这本来是帝王专享的颜色。孔庙的主殿大成殿,位列东方三大殿之一,而且使用了28根石雕龙柱—众所周知,在古代,龙是帝王的象征,龙的符号也为帝王所专制享有。石雕龙柱又分深浮雕龙柱与浅浮雕龙柱,光每根浅浮雕龙柱的8个面上,就各有9条龙雕。“这八九七十二条龙,代表着孔子的72弟子,这样,大成殿光龙柱上就有1296条龙。”曲阜宣传部外事科科长张明哲说,“这些龙图案,在皇帝来祭孔的时候就会用红绫遮起来,以免皇帝看了嫉妒。”
不仅享有与皇帝同样的待遇,而且大成殿内的孔子塑像,全然是一副帝王打扮:头戴十二旒冕,身穿十二章王服,手捧镇圭,并且全身涂金—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周游列国不为所用的孔子,简直就是一个道德君主。
在曲阜,孔子被神化了,而他的直系后代也被圣化了。俗称孔府的“衍圣公府”,住的就是孔子的嫡系后人。孔府分三路布局,共九进院落,建筑463间,占地240亩。衍圣公府历经三十二代主人,中国江山多次易手,而这一府第从来都是姓孔。至于孔林,则是世界上延时最长、规模最大的家族墓地。孔林位于曲阜城北泗水之上,占地3800亩,垣墙周长14.5里,自从孔子殁后葬于此,这里就成了孔氏家族的专用墓地。
孔林里埋葬了作《中庸》的子思、作《桃花扇》的孔尚任这样的著名后嗣,也埋葬着数十位爵尊位高的衍圣公,更埋葬着十万有余的普通孔氏后人。据张明哲说,目前孔林还可以葬人,只要姓孔,符合国家殡葬要求的,只要花费200-400元土地使用费,就可顺利入葬孔林,不过也有两种人除外:触犯族规的不肖子孙和触犯朝廷、国家法律的犯人。
记者三度造访孔林,骑着租来的自行车,穿梭于老树、石仪、墓碑与坟冢之间,有一次正好撞上一普通人家下葬,风雨潇潇中,但听几声嚎啕,只见一黄土,孔氏族人就用这样的方式安葬于先人之侧,也安享着先人留下的最后一块土地。
除了这三处最大的物质形态存在,孔子的幽灵又无处不在。这些文化的物质形态,又直接转化为商业存在。据曲阜市旅游局副局长刘续兵说,光2006年,国内就有550万人次、境外有22万人次到曲阜来旅游。曲阜旅游的门票收入是1.2亿元,而旅游总收入是17亿元。
“曲阜城区人口是12万人,其中旅游从业人员是1.5万,占了城区人口的八分之一。在城区的每一个家庭,差不多都跟旅游业相关。我们常常说‘文物安则曲阜安,旅游兴则曲阜兴’。”
借着孔子的品牌,曲阜很早就开始举办孔子文化节,而在2004年,把祭孔的规模拉到了官方层次,随后的2005年、2006年,又相继举办了全球同祭孔子、海峡两岸同根祭孔的活动,“原来我们总认为,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现在我们越来越觉得,文化本身就是经济。”刘续兵说。
从血缘存在、政治存在,到文化存在、商业存在,曲阜这个历史文化名城,藉由孔子的品牌,而沉浮于当今世界。
1904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封建体系已经在瓦解的前夜,当年,勘测津浦铁路时,原计划是经过曲阜,并且离孔林的西墙很近。当时的衍圣公孔令贻闻讯,非常着急,他向朝廷连递呈文,称铁路将“震动圣墓”、“破坏圣脉”,使祖宗灵魂不得安息,结果后来朝廷下令,使铁路经过曲阜时拐了个大弯,向西南绕行而去。
“今天,因为孔子,有两条国道、两条高速公路与两条铁路经过曲阜,正在建设的京沪高速铁路也将在此设站。”刘续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