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洪氏家族
洪氏先世祖籍安徽歙县洪坑。传至三十七世洪璟,任山西大同知府。其子洪公寀入赘于常州赵氏,娶康熙四十八年状元赵熊绍之女为妻,洪氏方才定居常州。
洪亮吉系洪公寀之孙,字君直,又字稚存,号北江,生于乾隆十一年(1746)。父亲洪翘早逝,洪母只能带着女儿靠纺织、女工来维持生计,供洪亮吉读书。洪亮吉曾作诗记载了当时的境况:“夜寒窗隙雨凄凄,长短灯檠焰欲迷;分半纺织分半读,与娘同听五更鸡。”乾隆四十一年,洪亮吉闻母病,急赶回家,至常州30里时闻母病故,洪亮吉五内俱焚,失足坠水。自此每遇忌日,洪亮吉终日不食,30年如一日。
也许更能体现洪亮吉为人情操的是与黄仲则至死不渝的友情。黄仲则一生贞介自持,不染污俗,最后贫病潦倒,35岁时客死于山西运城。洪亮吉从西安借马疾驰四昼夜,暑日炎炎,风餐露宿,千里奔丧,并扶柩而归,撰挽联曰:“噩耗到三更,老母寡妻唯我托;炎天走千里,素车白马伴君归。”
洪亮吉确是个于学无所不逮的文化巨匠。在经史、地理、音韵、诗文,包括人口问题等方面均有成就,且忠孝两全,义薄云天,为人耿直豪放,诚实守信,绝不阿谀奉迎。清代古文家恽敬曾说他:“每论当世大事,则目视,颈项皆赤,以气加人,人不能堪。”嘉庆三年,虽已翦除和珅,但国家弊政依然,洪亮吉冒死上疏《极言时政启》,写得正气凛然,被同僚称为“一疏人传批逆鳞”。他也因此而获罪,军机和刑部拟“以大不敬律,斩立决”,入奏嘉庆,在嘉庆旨意尚未下达时,大家都以为洪亮吉必死无疑。此时,洪亮吉同乡,内阁中书赵怀玉来狱中,诀之以酒,赵滴酒不能下咽,嗫嚅欲语而不忍说,洪亮吉问其原因,赵怀玉哽咽着说:“有旨……”,洪亮吉大声说:“有旨‘斩立决’吧,我早就知道了,你不要难过,我们像平常一样喝酒。”洪亮吉颜色不变,真可说是视死如归了。他从新疆流放回来以后,“以竹以山娱寂寞”,潜心著书,赈济灾民。经历了由显而隐,由闹而寂,由俗而静,绚烂之后又复归平淡。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人文精神,他们的身份遭际可以一再改变,但他们的道德操守不会改变。这正像有的人即便如何身居高位,拥有权力,却怎么也不能掩盖住内心的卑贱一样。
在洪亮吉之后,值得史笔一书的是洪亮吉的曾孙洪彦先。咸丰十年四月,太平军攻打常州城,洪彦先分守东门。洪彦先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这座城池上。太平军连发地雷攻城,“守陴者皆泣”,洪彦先颈项全赤,令全家人速死,其弟妻龚氏及弟承惠并妻等男女16人连袂赴水死。第二天,太平军从小南门入,洪彦先率众巷战,力竭不支,倒在一土墙边,显现了洪氏家族中一以贯之的刚烈之气。
二
洪述祖,字荫之,生于1855年,幼年失怙,洪亮吉之元孙。洪述祖乃名门之后,颇有才气,诗书画俱佳,好黄老之学,善星命。但察其一生,却与其祖洪亮吉、洪彦先大相径庭,是个奸媚之人,吮痈舐痔之徒,且五毒俱全,凶狠毒辣,人称“洪大胆”,“洪杀坯”。
洪述祖生活的年代,正是“西力东渐”之时,末世景象,一片苍茫。鸦片战争以后,腐朽无能的清王朝已到了气息奄奄、末日临头的时候。
洪述祖系幕宾出身,先后做过左宗棠及浙江巡抚于连元、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幕宾。因常州洪赵两家世代联姻,洪述祖是赵凤昌的妻弟,故结识唐绍仪而又攀附了袁世凯。洪述祖是个奴才,他以奴貌作画皮而大售其奸。他知道,名门仅是个荫庇而已,一个人如果没有背景不可能平步青云。在中国这个社会,是背景,是各种光环,是社会角色赋于一个人重量。人格是抽象的,没有权势,没有金钱,没有成功做背景的人,他的人格也是没有重量的。为了能攀附上袁世凯这个高门,洪述祖不惜将自己的胞妹送入袁宅,因而深得袁世凯的欢心。是时,洪女年方十九,秀外慧中,善眉目传情,一张樱桃小口,能粲吐莲花,每出一语,无不令袁世凯捧腹解颐。洪述祖又为袁世凯献出了以南压北与以北压南的锦囊妙计。为此,袁世凯提升他担任内务部秘书及总统府顾问,并授予他三等嘉禾勋章。
1913年初,袁世凯因为担心宋教仁的国民党内阁夺走他的实权,授意内阁总理赵秉钧和洪述祖密谋暗杀宋教仁。民国二年(1913)3月20日,洪述祖纠集上海帮会头目应桂馨、武士英在上海火车站用勃朗宁手枪刺杀宋教仁。案发后,朝野震动,举国哗然。袁世凯为杀人灭口,先后谋杀了武士英、应桂馨和赵秉钧,独洪述祖由袁世凯赠款逃离北京,并在美、德领事的庇护下,在青岛德租界买了座洋楼避难。1917年春,洪述祖到上海为日本人推销鸦片,终于在黄浦江边被宋教仁的长子宋振吕认出。宋振吕为父报仇已整整寻找了他四年,在痛揍一顿以后,被扭送到上海地方法院。
洪述祖从上海被押至北京高等厅,判绞刑,于1919年4月15日执行。其时,砍头已被黎元洪禁止,北洋政府便从大不列颠帝国进口了一架洋绞机,于是洪述祖便成为中国第一个尝到绞刑滋味的人。
据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述,时高等检察厅狱官某与述祖善,闻判绞决,泣告述祖。述祖曰:“行刑何日乎?”狱官曰:“明晨。”述祖曰:“为我呼妾来,与之诀。”妾来而泣,述祖曰:“无庸!死生,命也。”援笔书一联云:“服官政祸及其身,自觉此心无愧怍;逢乱世生不如死,本来何处着尘埃。”复顾狱官曰:“本欲为君一评星命,今可矣。”狱官欷歔流涕,而述祖自若也。
行刑时,由于刑官是第一次使用这洋绞机,洪述祖身体又过于肥胖,身体腾空以后,双脚不自主地往下用力,头颈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以至颈断头落,身首分离,鲜血直喷,魂断九泉。据其堂妹洪三华说,洪死后由其妾徐氏抱置怀中于头颈间缝了五针。洪述祖在狱中时曾有遗命,嘱死后棺木不得逾百元,着僧服为殓,归葬于常州五奎桥祖坟,并嘱长子洪深不必弃学回国奔丧。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洪述祖生平手面阔绰,生活侈靡,动辄一掷千金,这许是他临终时的一点忏悔吧。
三
洪亮吉故居,在常州东狮子巷口。一幢白墙灰瓦、褚色大门、绿荫笼罩的院落被周围的水泥楼房团团围住。清嘉庆五年,亮吉自新疆赦归后,即在院内授经堂里潜心著作,督儿孙攻读,嘉庆十四年五月卒于宅。1894年12月31日,洪述祖之子,著名戏剧家洪深诞生于此,并在此度过了他的童年。
洪深继承了洪氏家庭的遗风。快人快语,敢爱敢怒,能文嗜酒,敢作敢为,是个侠肝义胆的豪爽男儿,活脱脱一个现代版的洪亮吉。对于父亲涉案刺杀宋教仁,洪深自然难以原谅,但由此招来世俗小人的势利眼光,他又感觉到人情的残酷,他曾痛苦的说:“许多亲戚朋友,尤其是我父亲走运时前来亲近的,立刻都拿出了狰狞的面目。”洪氏家族由此星散,洪深也将国民党作为家族的仇人。有人将洪深的电影剧本《劫后桃花》作为其对父仇的一种曲折发泄。
关于洪深,这里略记叙一桩小事,便可看出其言行确有先祖遗风。1930年2月,上海大光明电影院放映影星罗克主演的美国影片《不怕死》,这是一部辱华的滑稽片,洪深越看越气愤,以至中途退场。第二天他会同张曙、金焰、廖沫沙等再次来大光明,当影片出现丑化华人形象的镜头时,洪深愤怒地跳上去对该片痛加驳斥,号召观众退票,并引起诉讼。历经四个月洪深终于胜诉,美国派拉蒙公司被迫收回影片,保证此片不再放映。《时事新报》发表了主演罗克《敬向贵国人民表示十分歉意》。这一事件在戏剧史上传为佳话,洪深也因此获得了“黑旋风”的美称。
洪氏家族,从洪亮吉算起,距今不到300年时间。在中国这个崇尚名望与地位的国度,几乎所有的文化人都深谙这样一个不二法门,要在文化上产生影响必须有名望有地位,于是每个人都在这个历史大舞台上进行表演。因此评价一个历史人物,务必要考察他所生活的历史环境,但无论是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他的行为举止都应该经得起普世道德的检验,尤其是后人的苛求。
文人的道德操守,用古人的话说就是“士节”,是读书人应该具有的节操与尊严,是知识分子的灵魂。朱自清曾经说:“在专制时代的种种条件之下,士人的立身处世就有了‘节’这个标准,在朝的要做忠臣,这种忠臣表现在冒犯君主尊严的直谏上,有时因此而牺牲生命。”洪亮吉的冒死直谏,以及他在狱中的口占一绝:“丈夫自信头颅好,愿为朝廷吃一刀”,他的忠孝、才学,以及对朋友的情义,都赢得了普世的景仰和赞誉,成为人生的境界和典范。相形之下,没有“士节”的文人是极其卑琐的,洪述祖便是如此。客观地说,洪述祖生活的年代,是“士节”全面低落的时期,清代末期世风一片浑浑噩噩,士风的颓靡也暴露无遗,这在常州人李伯元所著小说《官场现形记》中有深刻而生动的描写。人性中本来就潜藏着善心,也隐含着兽心,关键是社会环境给人提供一种什么样的可能性,天生的善心,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在私欲膨胀的时候,会很快被天生的兽性所战胜。专制是最容易调动残暴兽性的刺激因子,而欲望又是个极其特殊的物质,它能够使人丧失良知。洪述祖生活在遍布着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的政治漩涡里,生活在心术邪行的趋利者中间,庙堂辉煌的诱惑,使洪述祖内抗乏力,他人性中最卑劣、最邪恶的欲望被充分调动起来。尤其是在袁世凯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时候,洪述祖攫取名利的贪欲越来越强烈,他为魔咒所左右而难以自拔,以至在刺杀宋教仁,逃亡到青岛以后,据德国传教士卫礼贤记载,洪述祖整天“被愤怒折磨着”,他“干燥的舌头不断舔着干裂的嘴唇,徒劳无益地想使他们湿润些”。
历史是公正的。一个人走完了一生,就进入了历史。历史从来就是由是与非、善与恶、美与丑、忠与奸交织而成的。历史公正地铭记着一切,任何人都不能控制自己烙印在历史上的形象。此刻,我想起了康德的墓志铭:“有两样东西,对它们的凝视愈深沉,它们在我心里唤起的敬畏与赞叹就愈强烈,它就是: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作者: 百姓通谱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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