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祖望:中医会死我第一个不答应
中医引起舆论反对的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个行业长期鱼龙混杂,有些人反对中医,其实是反对假中医
94岁的老中医干祖望为他的书房起名“茧斋”,干祖望就是江苏省文化界评选公认的“藏书状元”,埋首在“茧斋”四壁书籍之中,不是作茧自缚,是化蛹成蝶。
干祖望说,“我用功得很,老了也很用功,我是从苦里熬出来的”。
中医人丁兴旺,但不少“假和尚”充数
干祖望1912年出生于上海市金山县,四岁即被家人送入当时金山县最有名的姚家私塾读书。姚家私塾是江南著名藏书家姚石子的家塾,教学非常严格,每年,干祖望只能在春节等节日休息十二天,其余时间全用来读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都要背,从4岁读到18岁,一直坐着,我的脊背都弯曲了。”
中国古代学人入仕的传统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十几年经史典籍的教育为干祖望打下了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深厚功底。离开姚家私塾,他被当时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免试录取,即将结缘丹青。
“准备到刘海粟的那个学校去读书,但我家旁边有个邻居,年纪比我大一些,他父亲叫他去学中医,他不愿去。我们两人坐在一起聊天,他说他英文蛮好,去搞中医一窍也不通,我说,我假设是去搞中医就很好。他说他假设学美术就好。那么我们两个人调换,结果我就去搞了中医。”
这一年,干祖望师从名医钟道生,开始学习中医中药知识,当时的中医教育讲究口传心授,对基本功要求十分严格,除了熟读熟背中医学经典,学习炮制药材,还要苦练擒拿术。“一种酒坛,口子小,身体大,三个指头抓住,抬,坛子轻了就放沙子,放水。练习的时候不能吃饭,连一口水都不能喝。”
擒拿术是中医急救时的一种传统方法,多用于抢救喉阻塞病人,医生把病人放在膝盖上,用力搬拿,力气小了可不行。
人物周刊:最近的“废除中医药”讨论,作为中医界的泰斗级人物,您怎么看?
干祖望:中医已经存在了数千年都没有消亡,疗效有目共睹,不是哪个人、或者哪群人说取消就可以取消的。
中医引起舆论反对的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个行业长期鱼龙混杂,有些人反对中医,其实是反对假中医。现在中医兴旺人多,基本上是假和尚在那里充数。
人物周刊: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
干祖望: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自知之明者,知道西医队伍挤不进去,索性自报中医。为了保险,称中西医结合。 中医的出身,学校、祖传、从师三马并行。只需一个老中医承认他“是我的子孙”、“是我的学生”,就可大摇大摆跨进中医大门。
中医还有一个先天性特点:只要你有“一技之长”,也就认为是“郎中”、“大夫”。以此类推,点痣的、捏脚的、脚部按摩的、莫名其妙地扎几针的、专门拔火罐的、站在病人面前像音乐指挥家一样没有指挥棒地指挥一通的,甚至鹅白疗法、饮水疗法、甩手疗法、退走疗法……都归为中医。
人物周刊:西医有严格的从业资格考核制度,中医的门槛却相对较低,中医院或者中医高校,怎么保证从业人员的水平?
干祖望:中医里“名老中医”、“名中医”特别多,怎么样才算名医呢,却没有一个标准。最后成了时代特征,一提到或写到中医医生时,上面必要加一个“名”字,不加上一个“名”,单单“中医师”三个字,似乎有残缺不全之感。
还有少数“博导”、“硕导”的教授,是不是真教导你的博士、硕士学生?有谁去察访或检查!
中西医结合,要优质结合才能混血
1951年,干祖望挂出了中医史上第一块“中医耳鼻咽喉科”的牌子。几千年的中医历史中,耳鼻咽喉的诊治属于杂科,从未独立,干祖望知道西医有耳鼻喉科后,立志开创中医耳鼻喉科。但是,在耳鼻喉疾病诊治方面,他遇到了望、闻、问、切难以解决的问题。
于是他结束个体行医生涯,进了上海金山县城乡第四联合诊所。西医有很多检查疾病的方法和手段较之中医更为科学,让这个乡间医生大开眼界,西医鼻窥镜的直观格外吸引他,他从此也戴上了西医用的现代仪器,把中医传统的“望闻问切”拓展到“望闻问切查”。
“耳鼻喉,号脉是号不出来的,循环系统、神经系统号得出来,心脏病号得出来,情绪号得出来,一个人发怒了,脉马上就显出来了。但耳鼻喉号不出来。西医的检查仪器,可以直接看到息肉,但是息肉从哪里来,是中医的‘痰’,是‘气’,都是中医理论。”
1953年,他来到北京中直机关第二医院,成了专业进修西医耳鼻喉科的第一位中医师。1956年,干祖望发表中国第一部《中医耳鼻喉科学》,后来,他在南京中医院及护士学校分别创建了中医耳鼻喉科,独创了一套完整的中医耳鼻喉学说。
人物周刊:作为中医耳鼻喉科的创始人,您怎么想到把西医诊断方法引入中医?
干祖望:鼻子病、耳朵病,基本上我们先人都有,不过中医是没有喉科的。我现在是这样子的,先用西医检查,把病暴露了,再用中医的外科理论,延伸到耳鼻喉的外科,用中医外科的办法来治疗。
比如说喉咙底下的小血管的检查,我们中医是查“症”的:小血管扩张的,它是“心火旺”,粘膜萎缩,就是“脾虚”,假如是整个充血的,“风热”,有个痰扒在里边的,“痰烧”,不是真正的中医,对这个症是辨别不出来的。
人物周刊:中西医结合已成了趋势,您晚年目睹全国中医西化之风严重,撰写《新医医病书》,用您的话说,是开始“中医救亡”运动。您对中西医结合态度如何?
干祖望:中西医结合这些年,以中医这方面来说,得到的实惠好像很多,但也不能抵消所受的负面影响。
中西结合工作,就像植物无性繁殖的嫁接技术,最主要的是两方面的亲本,必须都要选择最最优秀的特性,以两个优秀结合起来,才能产生更优秀的第二代。所有优点,全部献出。而中医呢?无法明显地摊在工作台上看到。这样一边倒的结合,能不能称得上结合?从所有成果来看,只能称中药西医结合。
谁说中医会死,我第一个不答应
五四运动以后,鲁迅等左翼知识分子提出,要把“祖传秘方,丹药丸散”“统统踏倒”。国民政府时期,一度颁文限制并取消中医诊所。建国初期全国仅有4所中医院、病床30张。亲身经历过中医半个世纪废兴的干祖望,从不相信中医会死。
但让他有点难堪的是,从医76年,跑遍了包括台湾在内的全国各地,参观了无法计数的大小、公私中医院。“迎宾座谈会上,所有书记或院长介绍院况,千篇一律要介绍洋设备”,更特别强调“大的、高价的、进口的,似乎洋设备才是中医院办得优劣、高低、成败的标准”。
而他收藏医书的爱好,也渐渐地有点难以为继。“中医中药的学术著作出版得热气腾腾,但是质呢?剽窃的为数不少。我有这样一个怪脾气,凡1912年之前的书,见一本买一本,之后,除了张锡纯、张山雷、丁甘仁、谢利恒、陈存仁写的,一概不买。”
干祖望不服老,虽然已年过九旬,但他这样定义自己的年龄,“我看相貌,70岁;行动起来,50岁;思想呢,只有20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现在行动还是迟缓了,听力也渐渐丧失,但如果有人告诉他,“中医学也老了,要服老,要退出历史舞台”,他还是要生气,“第一个跳出来不答应”。
干祖望:很多反对中医的人,其实并不了解中医的发展历程,真正的中医是这样的: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人的疾病,可是你生了病却没有人来替你治疗,是巫替你祷祝皇天祖宗来保佑你。大约公元前1000年左右,医生才从巫师的手里夺过了治病权,才有了医生。
至公元前770-前221的春秋战国时,才有专业的医生,如医缓、医和、长录君、秦越人……等人。还有《史记》有传的扁鹊,其实他不是人名,而是任何医者都可称为扁鹊,一如现代的“大夫”、“郎中”、“医师”一样。当时的治疗手段,可能已有针灸砭石熨,那时针灸是正统的医疗手段。后来内服药逐渐出现,只是用药简陋,“内鸡矢醴”(鸡粪酒浸剂)(见《素问·腹中论》)就是当时几首方剂中的一首。
汉代张仲景把当时散在各地民间的,由野蛮而进入文明、由粗糙而进入精细、由乱凑而进入正规的方剂,如麻黄汤、桂枝汤之类,收集、分类、补充,配以适应症,编写了一部《伤寒杂病论》。形成了另一种治病手段的以内服药治病的医生,和针灸派平分秋色,称方脉派。
中医也是随着时代和疾病的需求在不断进步的,随着新病种的发现日渐增多,一个万能的全科医生实在再也应付不了,到唐初的孙思邈,于是专科产生了,又称小方脉。中医的格局一直在细化,在进步,今天的格局基本上是这样:
针灸(针灸科)、大方脉(内科)、中医外科(内含皮肤、耳鼻喉科)、 妇产科、小儿科、小方脉、眼科、喉科内含口齿科)、痔漏科、骨伤科(内含推拿)。
至于耳、鼻从外科离析出来而和喉科合并而成的耳鼻喉科、男科从大内科中分出、皮肤科从外科中分出、妇产科分为妇科和产科,乃是近来的事。
人物周刊:据说中医药在国际上开始得到重视。有消息说,英国政府正在考虑通过《草药与针灸立法管理议案》,以此确立中医的合法地位。
干祖望:外国人也来学习中医,有的甚至已成为门庭若市的中医师,这是中医的喜事。我们应该先知道真正的中医队伍是怎样组成的:针灸医师约占30%、方脉医师约占40%、其他各个专科医师约占30%。其中方脉医师是中医的主要力量和骨干,他们是拥有中医正统理论最多的。
现在外国人所看到的中医,只有针灸及少数专科中的伤骨科和推拿科,充其量也不过占整个中医的40%,还有60%的主体中医,外国人还完全不知道。
人物周刊:民间对中医中药存在许多认识误区,比如:西医疗效快,中医起效慢,有了慢性病才看中医,或者西药有副作用,中药基本没有副作用,可以自行用药等等。
干祖望:不光老百姓这么认为,连一些半吊子中医也是,以为只要《临床常用中药手册》往口袋里一放,就可按方拿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们以为书上早就把咳嗽痰多、伤风感冒、肝痛拉稀……的药,开列得详详细细,一览无遗。假如痰多咳嗽,什么陈皮、半夏、川贝粉、象贝粉、杏仁……依样画葫芦,照抄无误。
却不知道“痰”症还分风痰、湿痰、燥痰、顽痰、惊痰、脾虚生痰、脾阳无温生痰、肾水泛滥生痰等。是药三分毒,以上诸药仅能应付风痰、湿痰,除此以外的痰症用同样的药,便成催命符。
干祖望,1912年出生于上海市金山县。现为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江苏省中医院主任医师。干祖旺为中医耳鼻喉科创始人,填补了学术空白,1991年获国务院特殊津贴终身奖。他充实了“三英”学说,把“四诊”扩展为“五诊”,设计出辨证公式,晚年目睹全国中医西化之风严重,开展“救亡”工作,撰写了《新医医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