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氏布衣大儒
关中于氏,一枚印四个字,方正端庄,朴素隽永,带着其主人的布衣风范,摁印在一张张书法作品的末端,悄然诉说着一位书写者的思乡之情。
书写者是“旷代草圣”于右任先生。生于1879年、陕西。卒于1964年,台湾。生死之地,南北相遥,所谓“夜夜梦中原,白首泪频滴”,是一个游子永难释怀的牵挂。
于右任离世15年后的1979年,在其家乡陕西,40岁的钟明善应邀撰写谈于右任书法的文章,用于对台广播,始料未及的,从此开始的是其长达30多年对于右任的专注研究。
“我有幸从研究于右任书法起步,并被卷进中国书法热的大潮。”做客《长安悦读》,追溯往事,钟明善说:“从1969年,我艺术经历的每一步都和于右任先生及其艺术有不解之缘。”
咸阳上高中,于老的学生梁益堂先生任校长,写一手漂亮的于体行楷;陕师大读中文,恩师霍松林是于老忘年之交,其诗、书更得于老薪传。1982年研究于右任的论文刊载于《中国书法》创刊号,钟明善用实例对比的研究方法,得到了启功先生的肯定。之后,海内外寻访,数十载研读,主编36卷《于右任书法全集》,撰写《中国书法史》《于右任书法艺术管窥》等,50部、近千万字的学术专著,使钟明善成为书法理论家的同时,也成为了海内外学人公认的“研究于书第一人(屈武语)”。身为中国书协原副主席、陕西省书协名誉主席、西安交大博士生导师、著名书法家,钟明善对于右任,这位无缘谋面的同乡先贤,充满仰慕和感激之情。
“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这是于右任为自己《散发照》之撰联,也是于右任人生观的写照。他倡导革命,针砭时弊,“初办《神州日报》毁于火,再办《民呼日报》,为民请命,为当权者所忌,陷先生于狱,呼之不能,再创办《民吁日报》,以日本侵略野心‘痛彻陈辞,惊惕国人’。”钟明善介绍说:“先生1910年再创《民立报》,自撰创刊词,‘是以有独立之民族,始有独立之国家,有独立之国家,始能发生独立言论。再推而言之,有独立之民族。有独立之言论,始产独立之民族,始能卫其独立之国家。宏论惊句铿锵有力”。于右任暮年自号“太平老人”,刻成印章,缀于书作之后,先生书写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为万世开太平”,其一生都恪守着“当以天下为己任”。
三间老屋一古槐,一座位于三原县城西关斗口巷的农家小院,是于右任旧时故居。故居旁是于右任资助创办的民治学校。故乡,是于右任一生的怀想。钟明善说:“民国18年(1929年)关中大旱,饿死饥民百万,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先生向中外人士呼吁‘起而拯救此浩劫中之人民,则右任所以千百叩以请也’,他给留学的儿子写信,‘我有的钱先救穷亲,故对你们时时将款汇不出。但愿你们能努力读书,我吃苦是喜欢的……’”而在此之前,于右任在长子望德的婚礼上有如下一段答谢词:“我本拟早日回陕看视灾情,因足疾未能成行,并非欲留沪待儿完婚。余久抱与家乡父老生同生、死同死的宗旨,今各位送来之贺礼,权作赈款送回陕西,感谢各位送礼为陕助赈的热情”。 渭北沃野,三秦父老,是于右任一生的牵挂。
于右任一生清贫廉洁不置家业,身后只留下一些欠人债务的借据、几张账单和书籍、札记,可谓是“三十功名风两袖,一生珍藏纸几张”,赋诗写字,在于老看来只是“余事”而已,但他依然能“卓然自立”成为大师。钟明善说:“先生早年对北魏楷书情有独钟,‘朝临石门铭,暮写二十品,辛苦集为联,夜夜泪湿枕’,是因为先生和孙中山一样认为中华民族自宋代之后缺少‘尚武’精神,而魏碑之中有尚武精神,可将书法审美理念和民族气质重构相结合”。
“书虽小道,国魂所系”,于右任创立“标准草书”,亦是为了能提高汉字书写的速度和效率,“惜时省力”方是草书标准化的真正目的。《标准草书千字文》于1936年出版,于右任在自序中明确提出:“……斯旨定后,乃立原则:曰易识,曰易写,曰准确,曰美丽。以此四则,以为取舍。字无论其为纸帛为砖石为竹木简,唯其以众人之所以欣赏者,还供众人之用。并期经此整理,习之者由苦而乐,用之者由分立而统一,此则作者之唯一希望也。”之后,于右任以《百字令》作题:“草书重整,是中华文化复兴与先务。古昔无穷之作者,多少精神贯注。汉简流沙,唐经石窟,实用臻高度。元明而后,沉埋久矣谁顾?试问世界人民,超音争速,急急缘何故。同此时间同此手,且莫犀犀相误。符号神奇,髯翁发见,标准思传付。敬招同志,来为学术开路。”
于右任所书《标准草书千字文》活笔活姿,出神入化。他以凌厉劲健、婀娜多变的笔势在不断运动中去构造字形,贯通行气,组成章法。“‘随意生态、愈拙愈妍’、 虚其中而形散神聚,参差领带、纵横夸张是于右任晚年草书结字形式美的特色。”钟明善说:“先生以自己的书法审美理念与个性化的、风格突出的书法作品树立起书法美的典范。他的行书、楷书、‘标准草书’,能‘达其性情,形其哀乐’,‘取会风骚之意,本乎天地之心’,进入写意、抒情的境界。书法界还有谁能像他那样将世态的变迁、人生冷暖融入书法呢?”
“洗涤摩崖上”,“寻碑兴倍增”,于右任对汉魏碑帖极其珍视,上个世纪30年代,于右任曾耗费10多万元,搜求汉魏隋唐碑志380余方,钟明善说:“先生精研书法,对此视若拱璧,但他从不自密,1936年委托杨虎城将军将这些国宝护送回陕西,全部捐赠西安碑林”,这些碑石“或谨严,或疏朗,或遒逋,无体不备,无美不收,洋洋大观也”。
清代学者刘熙载言:“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于老一生长衫布衣、两袖清风,白髯飘飘、境界高远。对于自己的书法,于老说过:“我写字没有任何禁忌,执笔、展纸、坐法,一切顺乎自然——在动笔的时候,我决不因为迁就美观而违犯自然,因为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美。”
“落落乾坤大布衣”,钟明善说:“清贫、洁白、正直、无私,是先生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要补充说的是,自2003年至今,钟明善陆续将其珍存多年、价值两千多万元的2000多件文物,无偿捐赠给西安交大艺术博物馆,其中包括历代彩陶、战国青铜器、秦汉印章、隋唐石刻佛像、唐书法碑石、中国书画精品等上千件历代艺术藏品和民间文化精品,占了交大博物馆藏品的八成左右。在《长安悦读》现场,钟明善对此未置一言。这种无偿捐赠,也是钟明善这位书法家向前辈书法家于右任的深深致敬,带着关中儿子同样的血脉亲缘,同样的清正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