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亨颐告别杭州

2013年07月22日 | 阅读:684次 | 来源:百姓通谱网 | 关键词:

 曹聚仁晚年在《我与我的世界》回忆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求学时,深情地写下了“我们的校长”这个标题,他说:“‘一师’先后,有过许多校长,可是,我们说到的‘我们的校长’,只是指经子渊(亨颐)先生而言,跟其他校长毫无关系。”
  1920年初,正在寒假中,这位深受学生爱戴的校长突然被官厅调职,改任浙江省教育厅视学,从而引发了震动一时的“浙一师风潮”。当时,曹聚仁以全体学生的名义,用不无稚嫩的白话文写了一封信给校长,表达他们内心的惊惶和期望:
  “自从你去了以后,我们连日的呼号叫嚣,好像同小孩子失了慈爱的母亲一样。……
  “回想从前的时候,我们常常问你:‘这是什么?这为什么?这究竟怎样?’你总常常恳切的指导我们,慰贴的爱护我们,并且以身作则用自治自励的精神勖勉我们,我们多少有趣!……
  “经先生啊!你不单是我们的校长,简直是我们慈爱的母亲!……
  “救救孩子们呀!
  “救救孩子们呀!”
  第二天,经亨颐同样用白话文给学生回信:
  “诸弟:
  “我昨天接到你们底信,一字一泪,使我黯然伤心,说不出话来!‘母亲’一语,实在当不起。你们把这句话表示无限感情,我就用这句话来比仿,声诉我底苦衷。这母亲是可怜的,是黑暗家庭里三代尊亲晚婆压力以下底媳妇。还有许多三姑六婆搬弄是非……”
  他感慨自己在一个官立学校、以一个委任校长的身份,在周围这样的空气下,大胆地做革新事业,这是他的“错”。经亨颐到底有什么错?他为什么受到当局的嫉恨,非欲去之而后快?我们从《全体教职员挽留经校长宣言》大致上可以看得比较清楚:
  “本校自从成立以后,向来取与时俱进的方针。其间或兴或替,一切措施都由经校长和职教员等共同研究,随时改进;总要把事情弄到推行无碍,才觉得大家安心,所以本校十几年来,可以说是时时有改革精神,时时过改革生活的。不过以前的改革,和校外没有什么影响罢了!到了去年秋季开学以前,经校长和职教员等,都觉得时代精神大大地改变了;本校底组织上,教授上,管理训练上,都应该大大地改革一番,去顺应世界底潮流。所以开学以后,就有职员专任,学生自治,改授国语和改组学科制底几种改革事业。”
  这几项在今天看来也许没有什么,但放在当时无疑是创新,是大胆的改革。自从1912年以来,经亨颐担任浙一师(前身是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校长已近10年,他是浙江上虞人,1903年到日本留学,1907年回国担任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他在教育上一贯有主张、有见解,曾提出著名的“人格教育”,但如果没有“五四”新浪潮的冲击,也许就不会有他在浙一师的大胆革新了。1919年5月12日,受北京学生运动的影响,杭州学生也走上了街头,作为校长,他在当天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六时余,先到校,学生尚未发,略授以保守秩序,切勿妄举。即至教育厅,……分别与军警接洽,免致误会。九时,全城中等以上学生三千余人,自公众运动场出发,先过教育会,气甚壮,余出助呼万岁,直至下午三时始回原处,秩序甚好。”今天我们路经杭州高级中学(浙一师是其前身之一)门口,还可以看到石碑上记录着它当年的辉煌。
  浙一师成为江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培养出大批有理想、有追求的学生,如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曹聚仁、魏金枝、施存统等,都是与这位校长分不开的。他们后来走上各不相同的道路,其中都带有一师的痕迹,带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标记,他们有幸赶上那个时代,接受新文化的洗礼。熟知经亨颐的同乡学人范寿康评价,他在担任一师校长时,“不引用私人,不染指公帑,聘良师,久其任,以勤慎诚恕四字为校训,砥砺诸生,成效卓著。……先生主持教育,一本平生所谓‘人格教育’之主张,以身作则,刚正不阿,精神大公,思想开朗,注重感化与启发,反对保守与压制。对于学生因材施教,辅导其自动、自由、自治与自律,不加硬性拘束。对于课程,主张全面发展,自文学、艺术、科学、数学以至体育、运动,无不注重。举凡陶铸个人身心各方面之知、德、体、美、群五育,无所不包,而目标则在于培养正直、坚强、学识兼备之人才,为国家服务。”对于学生的请求,只要理由充足,他总是应允。青年刘质平醉心于音乐,音乐以外的功课大都不及格,学校照样能发给毕业文凭,刘质平后来成了有名的音乐家。
  在“五四”大潮中,经亨颐决心在浙一师进行教育革新,于1919年下半年付诸实施,主要集中在上面提到的四个方面,职员专任制对外界没有多少冲击力,学科制也是很有见地的,只是在他手里还没来得及推行,最有争议、最后惹祸的是学生自治和改文言为白话文。学生自治的大纲在专任职员会议上议决,在1919年10月16日正式宣布《试行自治制》,暂时定出九条自治大纲,第一条是将学校事务分成学生自治和学校行政二部。第四条学校对于学生行为不妨碍学校行政的,一概不干预。第八条规定学生自治范围包括,有关学生健康、研究学术、发表思想、涵养德性、衣食住、课外作业、社会服务、校内整洁、同学行为的惩处和劝诫、储蓄和贩卖、课外出入等事项。目的就是要养成学生自动的能力、自律的习惯、互助的精神。自治实行的细则完全由学生开会研究。自治会很快成立起来,并有效地开展工作。此外,学校还出现了书报贩卖部,《星期评论》《教育潮》《建设》《少年中国》《新青年》《新潮》《建设》等新刊物都有不小的销量。
  最有成绩的应该是白话文的推行,当时教授白话文还是创始,没有现成的教材可用,所以就由学校的国文教授会议,暂定了国文教授法大纲,依照人生问题、家族问题、贞操问题、文学问题等16个问题,分门别类选辑了一百多篇文章,主要是当时新刊物上发表的,鲁迅、陈独秀、胡适他们的都有,包括鲁迅的《狂人日记》,蔡元培看了他们自选的国语教材说:“这种教材选得不成系统,不过备学生底参考,也未始不可的。”但这样的教材目的就是要学生用批评的眼光,取研究的方法,而不是叫学生轻信、盲从。比死板的僵化的文言文教学是一个巨大的突破。正如教授法大纲说的,形式上“使学生能够了解用现代语或接近现代语,如各日报杂志和各学科教科书所用的文言——所发表的文章,而且能够看得敏捷、正确、贯通。使学生能够用现代语——或口讲或写在纸上,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且要自由、明白、普遍、迅速”。实质上使学生了解人生真义和社会现象。
  我们看看1919年9月16日学生汪寿华的日记,可见当时的语文教育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陈望道在语文课上说:“文字的本质,完全是发表自己的意思,使人家了解。既然文字的本质如此,所以不能不从容易方面做去。为什么?因文字容易,个个人自然能够晓得我的意思。他如用典古的文字,必定要有我的程度,或高于我的程度,才能了解。”“既然知道文字不宜拘古,当应世界潮流,所以当改革。那么改革的方法,能不能够讲呢。现在有三种方法,大家研究研究。”这三种方法是,一,改为白话文,二是使用标点,三是改“直行”为“横行”,理由是写的时候便利,看的时候便利,经济上的便利。正是在经亨颐的主持下,教师才可以进行这样大胆的改革和探索。其他的改革还有学校选举产生议决全校大事的评议会,实行经济公开等。
  当山雨欲来之时,在教育厅查办员查问时,经亨颐本人都一一作出了回答:关于职员专任,“现在我们中国学校的流弊,都是校长专权的缘故。做教员的至多对于教课负责,不是对于学校负责。兼着好几处教课,更没有时间可以研究。本校实行这件事,各位教员是有大大的志愿和大大的牺牲。现在预算并没有增加,就照原预算分配,各员每月只有七十元,比较从前有几位要减少若干元,教课以外的职务反要加增,并且确能负责任。……每星期开例会一次,遇有研究的问题还要连日开会讨论。所以我对于职员,是认定‘集思广益’四字做去。”
  

  关于学生自治,“本校为什么实行自治?是从毕业生方面感触而来的。我办这师范学校总算已经十年以上,平时注意毕业生的状况,为什么这样没有创造的精神,觉得是他们在校几年我们害了他们的。觉悟已经迟了,忏悔还来得及。从前也曾经说教育的目的,是要养成自律;还有一句话,叫做一定要经过相当的他律。但在校的期内,完全是他律,自律叫他从哪里来呢?教育学的‘训练论’当中,明明有‘指导’和‘陶冶’两句话。试问不使学生自治,这两句话究竟是有什么意义?要待学生有自治的能力才能自治,试问一天不使他自治,待到几时才有自治的能力?”
  学生自治不是因为学生已经具备了自治能力,而是一种开始,是训练。自治时间不长,但在有些方面效果已显示出来,比如禁烟,以前学校用了多少办法、多少手段都没有能解决的,通过自治解决了,比如学生管理食堂也大有改进,比如请假制度也落实得更好了。
  关于改革国文教授,他认为中国文字不改革,教育是万万不能普及的,作为师范校长,不是单单要制造出几个学生,设法普及教育才是根本。“想来想去,国文教授,当然是第一个研究的问题。……我为了聘国文教员,不新不旧,有新有旧,宗旨变换好几次了。批评师范毕业生,多是说国文程度不够。我想这短短的五年期间,要养成从前‘进士’、‘翰林’的一种文章和不中用的诗词歌赋,无从着手的经史子集,不但苦煞了学生,实在看错了人生。所以我决定‘国文应当为教育所支配,不应当国文支配教育’的宗旨,非提倡国语改文言为白话不可。我们师范学校,无非为普及教育,不是‘国故’专攻。文言和白话,也不必管他,有些思想,可以写得出来,那就得了。”注音字母是国语的福音,也要教授,他说只有在提倡白话之后才可以讲教育,要讲教育,就要改革以往的国文教授。
  关于学科制是针对学年制提出来的,他认为学年制的缺点是“轻视青年的光阴,束缚学生的能力;尊重办事的程序,演成划一的流弊。有一门成绩不及格,就要叫他留级一年,其余及格的学科,也要罚他重习一年,而且不到班仍要扣分。”学科制的办法就是破坏学年制,以学科为单位,每学科又分是几个学分,分成几年修完,修了几个单位,就算毕业。当时还正在研究具体的实施办法。
  早在革新之前,他已在浙一师的语文课上部分采用白话,认为“北京大学之暗潮次及吾浙,亦本校之光也”。当有人反对而辞职时,他反而认为“下学年国文教授有革新之望,须及早物色相当者任之”。这是4月间的事,暑假中,他就不断为聘请新教师奔走,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加上原来在校的夏丏尊,分别担任了四个年级的国文老师,被称为“四大金刚”,都是教白话文的。
  从力倡“人格教育”到革新一师之举,对经亨颐来说都是顺理成章的,人格教育不是空疏的道德说教,本质上是公民教育,是相对于职业教育提出来,正如曹聚仁回忆,“我们在一师读书,每一年级,每一班组,每一星期,总有一小时‘修养’课程由经师自己来讲授;这是他和我们接触的机会。他所谓‘修身’,并不是‘独善其身’的‘自了汉’,而是要陶养成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公民’。他所挂的教育目标是人格教育,和当时上海江苏教育会派黄任之先生等所提倡的‘职业教育’正相对峙。他要我们个个都是健全的公民;他也用了刘劭《人物志》所说的‘淡’字来说明人生的极则,是一碗清水;一碗清水,才可以作种种应用。职业教育,乃是有了味的水;无论什么味的水,都是有了局限性了。他所聘请的教师,学问品行方面,对学生们的影响非常之大,他所标立的教育方针,也颇利于学生个性的发展。我后来看了他的自述,才知道他最深于人生哲学的研究。他认为一切道德观念伦理关系,决没有一成不变的。因此,他对于五四运动的思想革命,不仅正面来接受,还加以积极的推动。究竟是因为他接受了新思想而为旧社会所痛恶呢,还是他的正义感,和省议会相冲突呢?也许两者都有一点在;因此,当代表反动势力的齐耀珊省长、夏敬观教育厅长,和浙江旧势力大结合,给他一个总攻击时,经师是昂然站着,一点也不退怯的!”
  在曹聚仁的记忆中,“我们的校长”——“个子高高的,说话慢吞吞的,和我这个小不点儿的学生,恰好相映成趣。这样的校长,望之俨然,我从心底怕了他。”“经校长是勇于负责办事的人,他一生正直,依着自己的理想去做,不十分计较利害得失的,因而有‘经毒头’的绰号。他不爱权位,不治生产,然而他并不是一个遁世隐逸的人。”
  当曹聚仁进入浙江第一师范求学时,经亨颐已做了多年的校长,他在日记中常常提到自己给学生上修养课,在长期的教育生涯中,他逐渐领悟到了教育的真谛,他所在意的是普及教育,养成人格健全的公民,从人格教育的理念到实践上进行教育革新,都是向着教育普及的现代目标靠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成了现代型教育家,他尝试的时间虽短,他亲身在这个岗位上不过一个学期,但刹那就是永恒。他的思考和努力已载入教育史,也融入了文明转型的史册中。
  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学生的个性得到了张扬,他们的能力得到了提高,他们的精神状态是饱满而热情的,他们确实容易受到各类思潮影响,但他们独立思考的空间其实更大了。《浙江新潮》等学生刊物的出现,学生施存统惊世骇俗的《非孝》一文的发表,都不是经亨颐意料之中的,有一段时期,他到山西参加会议,这些事的发生他并不知道。但面对来自官厅的压力,他坦然表示,刊物他清楚,学生是浙一师的学生,他就要负责任。其实,这只不过是借口,是导火线,关键是旧势力要将他从浙江教育界的领导位置上拉下来,除了一师校长,他还是影响很大的浙江教育会会长,办有《教育潮》,早就让一些人眼红得不得了。《非孝》一出,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次机会。经亨颐知道,他的革新事业走不下去了,对此他是明智的,但他还是尽了最大的可能来保全浙江一师的革新事业,而毫不在意他个人的去留。他在回答学生时就是如此说的,他也是如此做的。
  最后的结局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在学生和社会各界的抗议声中,官厅做出了一定让步,南开教务长姜伯韩继任后,很大程度上延续了经亨颐时代的做法。虽然四大金刚走了,但白话文的教师换成了新锐的北大毕业生朱自清、俞平伯他们,学科制得到了推行。这大约也是让他感到欣慰的。经亨颐不是一个留恋位置的人,当调任教育厅视学的命令下来,他当即拒绝,并离开杭州,决不苟且、留恋,尽管他是那么喜欢生活、工作了十几年的杭州。因为忙碌,他很少有时间徜徉于湖光山色之间,即使游玩也是来去匆匆,但他的日记中还是不时留下对西湖之美的赞叹,1919年3月23日,一个烟雨迷离的星期天,他路过苏堤,感慨“桃花艳湿,新柳如滴,风景不可遇。”9月19日夜,他泛舟西湖,“湖平如镜,灯影如林,长在杭州,此景亦不多见”。
  告别浙一师并不是经亨颐教育生涯的结束,他在故乡上虞的白马湖畔创办了著名的春晖中学,那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作者: 百姓通谱网 责任编辑:百姓通谱网